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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无终之始

正文卷

听见雨点扑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谢明朗醒了。

他醒来一半是在医院住久了,生物锺早已被调整得无比规律,另一半却是因为每到雨天尚在恢复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隐隐作痛,胸口像被压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出院已经一个月,搬到郊外也快一个月,除了每周去复健路上远了点,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然而这个城市漫长而潮湿的冬天刚刚过半,新年将至,雨季却似永无尽头。

言采还在睡。《小城之春》风评大好,演完一季后又加演一个月,不管外头娱乐报章上如何渲染眼下这出无人真正站出来表态和评价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卖,言采的生活状态也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日日睡到午后起来,下午准点去剧院,演完之后自有朋友陪他消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后,那个时候谢明朗已经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一宿好睡。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近来的曝光程度,已经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谢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沉的言采,先起床去冲了个澡。却没料到洗完澡出来,言采竟也跟着起来了。

谢明朗一愣,擦头发的手停了一下:“这才几点,你怎么就醒了?”

言采听到谢明朗的脚步声,已经先抬起头来,手上还握着记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复健?我送你去。”

按理说谢明朗应该一直住院到复健期结束,但他在拆除石膏后就坚持要出院,上医院复健一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两个人最初商量的是请护工,但试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发觉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见得怎么方便,加之无论是言采还是谢明朗,都受不了家里长时间多出个外人来,所以也就作罢,宁可叫出租车,要不有时潘霏霏来看谢明朗也接送他一下。

听到言采这么说,谢明朗又愣了一下:“我昨天已经约好车了。”

说完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傻,摇了摇头,笑了:“我再去打个电话。”

到了钟点两个人按时出门,他们同进同出的机会本来就少,近来更是为了省事,几乎没有过。果然车子一开出去,就见到闪光灯团花一样盛开在阴沉的天气之下,谢明朗下意识地要低头,忽听见言采一声轻笑:“你以为全城还有谁不知道你现在住在这裏?”

“你就这么想帮忙娱乐报纸增加销量?”

“反正你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和我们两个人出门,对他们来说没有差别,躲也没用,我总不能为了躲记者再去买一套房子。”

这种事情上谢明朗素来说不过言采,苦笑了一声:“只要是涉及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来。”

眼看前方交通灯转色,言采忽然加速,把还顽强跟在后面的几辆车甩在红灯之后。谢明朗没有防备,一快一慢之中后背撞到坐椅,痛得眉头瞬间蹙成一团,又担心被言采觉察,硬撑着若无其事般转开脸去。言采这时说:“我约了个人,送你去医院之后我去见他,谈完之后再来接你,一同去吃饭吧。”

“还是你告诉我餐厅在哪里,我们分头去,这样时间上也自由。我今天……”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说漏了,谢明朗飞快地看了一眼言采,收住了话端。

言采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谢明朗的后半句话:“嗯?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约了吕大夫,可能会比平时晚一点。”

吕大夫是谢明朗的主治医师。言采听他一提,沉默了片刻,说:“这几天后半夜你总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没有的事。”谢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沉,还能听见我翻身?”

言采就不说话,转过头去看着谢明朗。谢明朗被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定期检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没有骨折过,痛起来哪里真的瞒得过去?”

谁知道言采一本正经地说:“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记了。”

谢明朗摇头大笑:“难道真的要我招了骨头没接好,痛得死去活来你才安心?”

听到这么说,言采瞄了眼谢明朗,这才不问了。

言采要送谢明朗到骨科,谢明朗却执意让他把车停在离医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说是走过去,也活动一下。不管说得怎么理直气壮,那些不能说也不必说的东西言采恐怕比谢明朗本人还要清楚一些,他就没多说,只替谢明朗开了车门,看他走出几步发觉谢明朗没带伞,又追上把伞给了他,这才赴约去了。

谢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门熟路,还和护士长聊了一会儿,才去见主治医师。落座之后吕大夫问了问他的复健情况,又把上周来时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诉谢明朗恢复状况非常理想。

这都是好消息,谢明朗却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感。默默等大夫说完,又默默看着他把X光取下,谢明朗才开口:“吕大夫,这次来我是有别的事。”

“嗯?”

“我的手总是在抖。”他平静地说。

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言非虚,谢明朗说完之后把一直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温暖的诊室里,那双手却如同畏惧寒冷一般,始终在微微颤抖。

赶到说定的餐厅的时候,果然又开始下雨了。

言采推开包厢的门,看见先到的谢明朗低着头在翻看摄影杂志,听见门声,谢明朗抬起头后有点惊讶:“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来。”

“没,今天只是简单见了个面,隔日细谈。”言采把外套挂好,同时接话。

“怎么?”

“有个年轻人写了个不错的剧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顾雷愿意投资,问我愿意不愿意做制片人。”

谢明朗虽然不混演艺界,但和圈子裏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对很多事项的流程也略有所知:“制片?这可不是轻松差事。”

言采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这个念头,想试试看,谁知道机会就来了。”

“怎么,开始厌倦演戏了吗,要挑战更艰苦的工作?”

谢明朗问得本是玩笑话,不料言采的回答却很严肃:“这不是厌倦与否的问题,既然有另一条路摆在眼前,尝试一下也无妨。”

或许是觉得自己也答得太严肃了,说完这句,言采又笑了:“万一将来哪一天不能演戏了,也多一条路,不至于流落街头。”

虽然谢明朗听完之后,脑中瞬间闪过的“言采流落街头”这么个景象让他觉得滑稽无比,但又很快被别的思绪勾住,笑容一掠就收住,再过了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汉的样子,就更不要说什么真的流落街头了。”

“要知道人生从来都是比电影更有喜剧感。”言采看着谢明朗在笑,也笑了,又问,“见过吕大夫,他怎么说?”

谢明朗正视着言采的眼睛,镇定地说:“说肋骨恢复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那就好。”说完又觉得不够似的,看着谢明朗,又低低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谢明朗就笑了:“的确是好事,值得庆祝一下。”

午饭在轻松愉快之中安然结束,这天下午是年内《小城之春》的最后一场公演,吃过饭言采送谢明朗回去,再开车又回市里。他们道别的时候言采说:“新年之后我要去外地十天,回来之后就没什么事了,新年假到那个时候再补吧。”

谢明朗却心不在焉,直到察觉言采笑眯眯等着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着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走后,谢明朗的笑容卸下来,倒在沙发上,心跳如鼓,汗水渐渐从背上渗出来。起先他还反覆默念是上午复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体力,后来还是无法抑制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来。他把手握成拳,又松开,如是再三,终于忍不住,还是站起来,往自己的工作间去了。

这个房间新整出来不久,当时他还在住院,所以整个房间几乎是按言采的风格来的,什么东西都给摆得一丝不苟,后来是谢明朗住进来之后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调整。谢明朗看着一排相机,不用开灯就摸到车祸前最常用的那个,奇迹一般经历车祸而完好无损,甚至连漆都没有蹭掉。他拿下镜头盖,还没有举到胸口,尚未痊愈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机砸在地板上,声音大得骇人,谢明朗愣愣站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让他意识过来是自己的左手还托不起相机。这个认知以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迟缓的速度慢慢传达给自己,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谢明朗立刻弯下腰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把相机捡起来,拿到台灯下面,心疼地检查起机器,直到确定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捧着相机倒回椅子上。

午饭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谢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个午觉,还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搁在枕边的手机不依不饶地响起,他正梦的是当年还在《银屏》时被编辑催稿,听到铃声吓得一下子坐起来,看到打电话的人是潘霏霏,才松懈下来。

潘霏霏约他晚上出去吃饭,谢明朗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到这个邀约顿时笑了:“还是病人好,每天过着吃了睡睡了再吃的生活,还有人前仆后继来喂。”

电话那头也扑哧一声笑出来:“其实我们是有事想告诉你,希望你一定赏光。要我们来接吗?启文今天没事,我倒是要加班,我让他过来。”

谢明朗心想自己伤的明明不是腿脚,为何人人约他出门都说要来接他,真以为家门口时不时埋伏着的是游乐场的迎宾队列。想到这个,他又觉得乏力起来,应下今晚晚餐的同时,又坚定地谢绝了潘霏霏的提议。

当晚谢明朗准时赴约,入夜之后气温骤降,风刮在人身上刀子一样,出租车司机在路上不停说着搞不好要下雪。途中他接到言采的电话,原来是担心他中午喝多了对骨头愈合不好,谢明朗笑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未免太晚,从这个话题开始,两个人一径闲扯,不知不觉就到了餐厅外面,这个时候言采忽然问了一句:“年底的最后一场演出,你来不来看?”

出租车已经停了下来,谢明朗往车窗外一瞥,顺口说:“你有几张票?”

言采笑着反问他:“你要几张?”

“给霏霏留一张。既然她去,就再多一张留给启文,有备无患。”谢明朗付了车资,“我到了,要下车了。”

“那好,就这么定了。”

进了餐厅谢明朗发觉先到的是梁启文。后者见到他后立刻说:“霏霏临时加班,说是晚一点赶过来,要我们不要等他,先吃。”

“她说你们有事同我讲,怎么了?”

梁启文本还颇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听到谢明朗开门见山的一句话,眼睛立刻转开了。谢明朗本来不解,转念之间明白过来,不由得笑起来:“那看来是好事。”

“我签下讲师的工作了,和霏霏商量之后,我们想年后结婚。”

谢明朗原本猜的是他们说要去见对方父母或是订婚之类的事,没想到竟是要结婚。他愣了一会儿,继而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求婚成功,恭喜你了。霏霏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总是看着她还小,不知不觉,竟也有归宿了。”

“明朗你不要一脸把我终于卖出去的便宜表情,先好好锻炼身体,等我出嫁那天背我出家门。”潘霏霏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走进室内,说完这句眼风扫到梁启文身上,“你这么藏不住话,怎么也是应该我亲口和明朗说。”

但是那一刻梁启文只笑,谢明朗也笑,潘霏霏看着他们的含义各自不同的笑脸,脸上热得厉害:“明朗,这事我还没和爸妈说呢,我想过年的时候带启文回家。”

谢明朗始终在微笑,听到这句话亦笑容不改:“好啊,潘姨见你终于带未婚夫回家,一定无比欢喜。”

在“未婚夫”和“终于”二词之间徘徊了片刻,潘霏霏决定忽略后者,听来颇有些蛮不讲理的言语也因为此时的笑容显得太没说服力:“爸妈看过之后,要是觉得不及格,当场打出去。”

可怜梁启文正在喝茶,立刻被一口茶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觉得自己好久没见到潘霏霏如此这般的小儿女神色,看她和梁启文笑闹,只觉得有趣,又觉得他们般配。不防潘霏霏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明朗,你想好送我什么没有?”

她笑容款款,谢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来,每到年底潘霏霏总是这样笑着向他要新年礼物。一阵恍惚后,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说:“还没结婚呢,就向家人讨结婚礼物了,你这才是便宜买卖。”

闻言潘霏霏作势要打他,但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觉得闹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开菜谱,却不看,只是先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明朗,结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谢明朗看着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说:“你结婚,拍照怎么还能找别人?这不用你说,当然是我来拍。”

说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来,指着潘霏霏去跟梁启文说:“不要怕,她都在想结婚照和喜宴了,绝不会打你出门。”

这时梁启文终于说:“她嘴恶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启文,谢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这一晚三个人边吃边闹,热闹得要命。谢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样和梁启文说起潘霏霏小时候的趣事。虽然他说的故事里一半是潘霏霏平日里说给梁启文听过的,但是在梁启文听来,事情换一个角度重新说过,又涉及潘霏霏,怎么也听不够。而谢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见梁启文的目光,心裏想,这个年轻人恐怕是心甘情愿被霏霏鈎一辈子。想到这裏,好笑之余,更多还是欢喜。

吃到餐厅打烊,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谢明朗因在兴头上,来不及觉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启文滴酒未沾,说是要开车。在送谢明朗回去的路上,谢明朗藉着酒大说潘霏霏小时候为了不洗碗使出的种种伎俩,潘霏霏起初还有些恼,听到后来自己也乐不可支,大笑着扑在谢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说了一通,听来又好似酒话,弄得梁启文连连说“下次再也不让她这么喝了”。

到了家门口,所有的灯还是熄的。谢明朗费力地看了眼手表,算时间戏已经散了,言采应该正在哪里吃饭。他挪开半睡半醒趴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顿好,又向梁启文道完谢,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在车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过来,拉住他外套后摆,笑嘻嘻问:“明朗,怎么不请我们去你家里坐?”

她声音又亮又脆,半夜里这一声格外响,好像整个院子都是回音了。这句话一说出来谢明朗和梁启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涂了。梁启文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明朗,轻轻说了声“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接着转过身要拉开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闹。”

潘霏霏却不理,后来索性整个人抱住谢明朗后背,竟是不让他离开的架势。起先谢明朗还有点诧异,很快也镇定了,一边掰潘霏霏的手一边笑说:“你这么抱着我,我怎么请你进去坐,拖着走吗?”

然而潘霏霏还是执拗地攀住他,埋头絮絮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谢明朗无法,担心梁启文尴尬,于是说:“我一直以为她喝酒像她妈,从来不醉的……”

话音未落,自家房门竟然开了。言采顺手打开廊灯,看着眼前的场面,并不惊讶,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启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说:“那就是我没听错了。外面这么冷,先进来吧。”

之前还胡天胡地发酒疯的潘霏霏,听到言采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松开了抱住谢明朗的手,然后也跟着下了车,故作镇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四下张望一番,声音极平稳地问:“就到了?”

自从知道了言采和谢明朗的关系,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谢明朗去医院,也绝不进门,刮风下雨,从无例外;谢明朗最初没有察觉她这点别扭,等到有所察觉,稍加衡量,也选择了一字不提。

梁启文看不懂潘霏霏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连她是不是醉着也不那么确定了,一样下了车,目光在谢明朗和潘霏霏之间游移不定,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开口:“那我们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就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车里,坐了一会儿发觉梁启文不在车上,又探出头:“启文,你在发什么呆?”

她说要进门,又迅速离开,变得翻书一样快。谢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点儿清醒无非是硬撑着一口气装出来的,心裏觉得有点好笑,就是笑不出来,只若无其事和梁启文道了个别,要他看着点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车离开。

言采一直没说话,等车子开离才走下台阶,拉着还立在原地的谢明朗往门里走,口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我今天谢幕后直接回来了,之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听见你妹妹的声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谢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肩膀上:“远远就闻到了酒气。你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语气中微妙的变化让谢明朗知道言采并不愉快,他往言采那边靠过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说:“霏霏和启文决定年后结婚,他们今天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就喝多了。偶尔为之,下不为例。”

说完想起晚上的笑闹,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进客厅,言采打开灯,把谢明朗安置在沙发上。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谢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发深处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来,看见的是谢明朗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很满足的样子。

“你这个酒鬼。”言采摇头,拍他起来。

“你抽烟我酗酒,正好。”谢明朗嘟囔一声。

一个要睡,一个要弄对方醒来,两个人拉锯许久,最终成功的还是言采。被拖着去冲了个澡,谢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头重脚轻的状况并不见得有所好转。裹着浴袍往床上重重一扑,觉得立刻就能再睡过去。但这个时候脑子又逐渐恢复了部分功能,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对端着水杯和药片走进来的言采说:“我有没有告诉你,霏霏要结婚了?”

言采坐到谢明朗身边,先看他吃药,才点点头:“你已经告诉我了。”

谢明朗吃完药又躺回去,盯着吊灯良久,才好似无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双眼:“我说过了?真要命,完全记不得了。”

言采居高临下看着他,眉头皱起来:“你们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记得了。”谢明朗凭声音拉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来,愈是觉得言采的手温暖。

言采也觉得谢明朗的手一直在发冷汗,又抖个不停,全当他又喝多了,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对神经不好,酗酒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从‘没事,这才多少’起头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谢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说要我给她照结婚照,我现在连相机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点差别也没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胡说八道。”这句话的口气出乎意料的温和。言采并没当真,抽出手来,去关了灯。

感觉身边多了个人,谢明朗下意识地靠过去。他此时脑子里还是迷成一片,因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热不已。天晕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声音来,说:“是啊,都是胡说八道。”

身旁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那时谢明朗已经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渊滑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糟透了,反反覆复在做梦,而且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赶一班船,气喘吁吁赶到码头上,码头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颠簸不已,要赶的那班船却已经朝着夕阳开远了。强烈的挫败感让他烦躁不堪,特别是这梦一再重复,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里抛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间,人也醒了。

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暗的一刻。谢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隐约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那奇怪的声音才消失,换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声。

他觉得口干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后遗症,想爬起来喝杯水,坐起来才察觉自己一只手被言采握住,两个人都一手是汗。

谢明朗想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开台灯,床头柜上果然还留着昨天晚上没喝完的水。喝完这半杯水,喉咙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关灯再睡,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谢明朗转头,愣了愣,说:“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经坐了起来,眼底全无睡意:“你昨天睡着之后手还在抖。怎么回事?”

谢明朗瞬间无言,定了定神,从言采手里抽出手来,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看言采。印象里他似乎从未见过言采眼底有过如此重的阴影,以至于差点疑心成是灯光在玩的把戏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眉心紧蹙,固执地在等待谢明朗的回答。谢明朗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吕大夫怀疑是神经的问题。检查已经做了,这几天结果就出来。也许没什么事,虚惊一场而已。”

言采还是不说话,面部的线条却松动了。谢明朗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于是就笑了:“提早体验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错。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睡了吗?”

说完也不等言采说话,径自关了灯,重新睡下去。

但这时他已经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很久之后听见言采也睡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一次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朗的手。就是这一次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一点儿也不舒服。

谢明朗忽然想起什么,牵动了下嘴角,问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别人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会走开。”

真是体面的做法。谢明朗想。于是他就说:“那这次也走开吧。”

言采没做声,感觉到谢明朗的手离开,还是没有表态;两个人在这无声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为谢明朗又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他的声音:“说真的,言采,这些年我遇见这么多坏事,我想过和你分开,在非洲的时候遇到危险,想过会死,唯独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谁知道最习以为常的,竟也会有可能成为奢侈回忆的一天。”

因为睡眠不足,也因为宿醉,谢明朗那久违的低血压,在被闹钟强制性拎起来之后,发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见东西。暖气很足,窗帘还拉着,谢明朗本来就觉得口渴,清醒过来之后更是觉得热。他偏一偏目光,半边床已经空了。

这不是言采会起床的钟点。谢明朗没听见动静,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没听到声音,谢明朗想不到这个时候言采能到哪里去,终究还是有点在意,挣扎着爬起来,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本以为他出门去了,或者在车库,但走到玄关,发觉鞋子都在。谢明朗都觉得好笑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人能到哪里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卧室,想冲澡换衣服,再去医院领检查报告。再回房间才留心到窗帘没拉好,谢明朗这才想起来,忘记看一眼卧室外的阳台了。

他拉开窗帘,却见言采背对着门,坐在靠椅上抽烟。手边的烟灰缸积满了烟头,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谢明朗愣了一下,拉开门,感觉到暖风灌出来的言采立刻回过头,顺手把烟掐了,问:“现在几点了?”

瞄了一眼言采的手,谢明朗说:“九点不到。原来你在这裏。”

“睡得太早了,醒来得也早。”言采站起来,“早上下了点儿雪,现在化了,你看这个天灰的,迟早要下大雪。”

谢明朗顺着他说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远方那好像被阴沉天气压低的湖面,顺口说:“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来脸上还有点繃着,听到这句话,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他看着谢明朗,微笑说:“关于天气的预言你向来很准,还是不要说了。”

谢明朗也笑,同时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你坐了多久,不冷吗?进去吧。”

把言采拉进室内之后谢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后下到一楼,言采坐在沙发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门的架势。谢明朗见状也不吃惊,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说‘我会走开’的。”

言采顺手翻开新送到的报纸,头也不抬地接话:“你不是别人。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复健还是去拿检查结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这时抬头,口气听来也很平静,“我送你去,然后和你一起去见大夫。”

“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医院我都紧张。”

“嗯?”

“大概是我潜意识里不希望有坏消息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谢明朗在言采身边坐下来,“何况你讨厌医院。所以我一个人去才是皆大欢喜的法子。你要是愿意,等我检查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

言采本来还要说什么,但谢明朗后来的话又让他改变了主意,转而说:“神经科的主任和我认识,刚才我去了电话,所以我说我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也是一样。他姓什么?”

“贺。”

“好。”他点了点头,看见言采的神色还是有几分郁郁,反而笑了,勾过他的脖子来送去一个亲吻,“这肯定不会是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况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言采几乎一个晚上没睡,加之在冷风里坐了一个早上,在送走执意要一个人去的谢明朗之后,破天荒地去睡了一个回笼觉,等他再被谢明朗的电话吵醒,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赶到市里差不多是三点。看谢明朗气色不错,言采刚刚要询问检查结果,谢明朗已经先开口了:“医生说是我某处神经受到压迫而产生的后遗症,需要手术。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我记不得了,你既然和贺大夫认识,可以直接问他。还有就是,我决定年后动手术。”

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让言采心裏一沉,面上却还是不动如山。他发动车子,同时问:“贺仪说他主刀?”

“他的原话是‘目前我手上没有失败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会有幸成为第一个失败案例。”谢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话振奋起来,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言采。

言采忍不住轻轻笑了:“之前担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个?”

谢明朗不理他,别开脸去,再一会儿转回来,问得却是:“我其实对一件事有点好奇。”

“什么?”言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随口应道。

“那位贺大夫,是你的新欢,还是故交?”

言采见谢明朗满脸都是看笑话的神情,也跟着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哦,我的新欢和旧爱,不是就在眼前吗。”

谢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采做什么应对。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倒叫他有点措手不及。原先预备好的调侃顿时也没了用处,后来匆匆说了一句“这甜言蜜语说得太职业化,还是骗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一次别开脸,但双耳发红,终究还是留下破绽来。

言采晚上还有戏,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剧院。看着谢明朗搭乘的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言采的笑容慢慢卸下来,他把车停下来,找出个号码来,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贺仪吗,是我。”

年末的最后一出戏在二十七号晚上。

前一晚言采当真带了三张票回来,全是最好的位置,但第二天谢明朗打电话约潘霏霏,才知道梁启文不巧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只留潘霏霏一个人在市里过周末。三张票就这么只去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不说全然不情愿,但态度勉强情绪复杂,倒也是一望而知。

谢明朗自然不会说破,在潘霏霏来接他去剧场的路上把病情告诉了她,顺便也说了手术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错愕,结结巴巴问“当初不是做过脑部检查了?不是说没问题的吗?”同样的话言采也问过,谢明朗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转述的也是医生的原话:“当时检查是担心脑伤和有隐蔽的出血点,再说神经系统的问题也是有潜伏期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潘霏霏还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严重?明朗,你不能瞒我。”

谢明朗自从见过贺仪之后,反而成了一群人裏面最轻松的一个,见到潘霏霏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指都仿佛要痉挛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演技来瞒你。大夫说只是个小手术,你轻松一点。”

潘霏霏依然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动这种手术,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你最近还要去医院吗?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医生怎么说……还有启文他们学校,是有医学院的……”

“如果手术也治不好,那估计我只能去找心理医生烧钱了……”察觉到潘霏霏愈发惊恐的目光,谢明朗终于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说,“霏霏,我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这双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潘霏霏蓦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谢明朗好久,才缓缓说:“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从埃及回来之后。”

这是在算旧账吗。谢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却说:“这不是一回事情。”

潘霏霏抿着嘴不再说话,闷声闷气一路开到剧院。她想到旧事,心裏尤其憋气,启动刹车的时候手都特别重。到了剧院门口,才重新开口:“好像没车位了,我换个地方停车。”

周末找车位总是格外艰难。等他们把车停好再赶去剧院,大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验票时工作人员看到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谢明朗和潘霏霏两个人,问:“你是谢明朗?”

“我是。”

对方递还票,笑说:“一直没见到这几张票,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言采托我们转话给你,请你和同伴下了戏去后台。”

谢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一眼潘霏霏,这时顶灯熄了,只有壁灯,暗得看不出来她的表情,单从站姿上来看明显有些僵硬。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就拉着潘霏霏一道进场去了。

剧院裏面灯都灭了,他们前脚落座,后脚周蓝拎着菜篮缓步走上舞台。因为换了剧院,布景有了不小的变化,整个舞台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浓烈一些。

言采出场之后谢明朗觉得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这边偏了一下,接着自己的余光则瞄到本来还心不在焉窝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谢明朗顺势转过脸去,她正盯着舞台目不转睛,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谢明朗就想起过来的路上他问潘霏霏是不是看过这出戏,后者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说:“你车祸之前想去没时间,后来也一直没看。”

他忍不住鈎起嘴角,重新把目光转回舞台上。

这出戏已经演了四个月,又到了演出季的最后,如何在保证演技的同时,且不流露出随着演出周期拉长而变得难以避免的那种因为重复和圆熟而起的疲惫感,对任何一个演员都是考验。谢明朗重看这出戏,心裏不是没带着一点考量的意味,但从始至终再看一遍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三个主演的哪一个,都没有陷入那麻木的熟练之中。

散戏之后谢明朗发现潘霏霏又一次热泪盈眶,就不做声地递过纸巾去。潘霏霏接过之后有点窘,勉强笑一下:“我倒是希望玉纹和志忱两个就这么远走高飞算了。”

谢明朗不由笑了:“这话呢,是像潘霏霏小姐说的,却也不像眼看就要结婚的潘霏霏小姐说的。”

潘霏霏狠狠拍他一下:“你又在扯嘴皮子。”

本来留给梁启文的那个位置中场时候也有人来坐,只是这次等到谢幕时候谢明朗才看清对方的长相。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认得衞可的往事来,就在兀自出身的当口,潘霏霏说:“明朗,走吧,人都在往外走了。”

谢明朗回过神来,说:“我看着你身边的位子,想起当年我们看蜘蛛女之后,你和衞可大吵的事情了。”

潘霏霏愣住,接着竟然脸都热了:“这事尤其丢脸,你想旧事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说完就推着谢明朗往外面走。出了剧院之后潘霏霏立刻说要走,谢明朗一把拉住他:“后台的入口不是这个方向。”

“我不去。”

“戏既然看得,人有什么见不得?”

潘霏霏语结,谢明朗见她犹豫,二话不说拉着她,绕到另一条街上,往后台去了。

他们走的门是演职人员的出入通道。后台那边言采想来也是关照过,见到陌生人推开门后门房只是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就再不问,倒是谢明朗不知道言采的化妆间在哪里,专程去问,搞得对方这次倒是反覆打量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谢明朗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又再次上下打量一遍,才忍笑指路,“楼梯上去左拐,左边第三间,门口贴了名字的就是。”

散戏之后,这后台反而忙碌起来,人流穿梭,每个人都在忙,也个个都走得又快又急,无暇他顾;谢明朗出入后台也是常事,但对于潘霏霏来说,后台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进来之后她也收起之前那不情愿的难堪表情,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起来。

谢明朗走出几步发现潘霏霏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见她定在角落里看工作人员搬着道具从舞台上下来。谢明朗就走回去叫她:“霏霏,这边。”

潘霏霏一边上楼一边说:“我还是第一次进到后台来,有点儿像工厂。”

听到她的比喻,走在前面的谢明朗回头,正要接话,不料楼梯拐角转过一个人,急匆匆正和他撞上。双方都没提防,彼此退了一大步,尤其是谢明朗是上楼那个,正好被撞了个满怀,差点栽下去,慌得潘霏霏一把拉住他,也不管是谁,当即皱起眉头说:“怎么走路……”

话没说完另一方抬起头来,眉头也皱着,不过想来是痛得。潘霏霏见到来人顿时愣在当地——原来是周蓝,妆没卸服装也没换,就裹了件大衣,扣子还没扣上,完全是匆忙要出门的样子。她站稳之后,也不管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我赶时间,没看见你们,实在对不起”,又在得到回复之前等不及似的风一样继续往外赶。

莫名其妙碰见这一出,无论是谢明朗还是潘霏霏都没搞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目送着周蓝冲出门去,又过了好一会儿,潘霏霏才恍然想起自己和谢明朗还站在楼梯上,她赶快回神,问:“明朗,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

谢明朗其实被撞狠了,又不愿意让潘霏霏知道,笑着摆摆手,扶着楼梯继续向上走,走了两步好一些,这才又说:“我不要紧。”

潘霏霏猛地松了口气,赶上去走到谢明朗身边,继续抱怨:“她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在后面追。还有哪里有人道歉连个头都不回的?”

“恐怕有急事。你看连妆都来不及卸。”

“那也不能……”

说话间两个人上了楼,按之前门房的指点去找言采的化妆间,途中经过郑晓的,门虽然关着,音乐声却隐隐传出来,是普契尼的歌剧。潘霏霏扑哧笑了,压低声音说:“原来化妆间里还有音响。”

谢明朗笑笑,没接腔。很快他们来到写着言采名字的化妆间外面,就在他伸手敲门的前一刻,潘霏霏抓住他的袖子:“要不然我去向郑晓要个签名……晚一点过来。”

这话未免太底气不足,谢明朗就说:“你人都上来了,现在逃,就说不过去了。霏霏,你真的这么不愿意见言采?”

踌躇片刻,潘霏霏低下头,说:“我觉得很尴尬……”

话说到一半,门开了,言采裹着浴袍,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掠过彻底呆住的潘霏霏,浮起惯常的笑容:“我听见你们的声音。对不起,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进来吧。”

这化妆间里干净得吓人,镜子边贴着演出的日期表,演完的场次都被划去,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化妆品外几乎别无他物,收拾服帖的演出服挂在一边,再一张单独的茶几,上面放着点心和茶水,除此以外,就是一张沙发。谢明朗草草打量一圈,笑说:“奇怪,一般化妆间里不是贴满影迷寄来的信和贺卡的吗?”

“那你要去郑晓的房间看。”言采领他们坐下后就去浴室换衣服,没几分钟人出来,已经换上浅色单衫和黑色的裤子,只有头发还是湿的。他看了眼局促地坐在沙发一角的潘霏霏,走近她身边,加深笑容的同时伸出手:“我听谢明朗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

这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真诚且不过分亲昵,潘霏霏却近于受惊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来,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住言采的手,一字一句回应:“谢谢。”

言采笑一笑,等潘霏霏松开手,就转向谢明朗说:“你手机没开,我就让他们转个消息给你。只你们两个?”

“出门之后手机没电了。”谢明朗这才明白为什么是别人转话,“启文出差去了,只我们两个,你这是做什么?”

“今年的演出季结束了,我本来想散戏之后请霏霏他们吃饭……”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继续说,“虽然只有三个人,也是一样。你们来剧院前吃过没有?”

“没有。”

“吃过了。”

后一句话让在场的剩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潘霏霏身子一僵,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开话题:“……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东西……”

“那就一起消夜吧。”

谢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话不是真的,但言采在场,他也没有拆穿,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顺便反思两个人目前的别扭状况里,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但是他很快发现,言采是难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负隅顽抗了片刻,目光左飘右闪,似乎都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坚定起来。

就在沉默变得愈发不自然的时刻,敲门声又响起,并在言采应答之前先一步开了。郑晓神采飞扬走进门来,对言采说:“陆杰今晚来看戏了,现在人在我房间坐着,约我们一起去吃饭……呃,谢明朗,原来今晚你也来了。”

他说得兴起,说了一半才留意到房间里远不止自己和言采两个人。谢明朗当年跟过郑晓几出戏,彼此年纪相仿,私下也有些来往。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谢明朗站起来寒暄:“是,带妹妹来看戏。”

“看气色你恢复得很好嘛。”郑晓看了看谢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后还是把目光转回谢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去吧,也请这边这位小姐赏光。”

言采就笑:“人家请你吃饭,为什么拉上一群人?”

“他是请我们三个人吃饭。周蓝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刚才估计在洗澡,只有我坐在房间里。你看你听到陆杰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吗?”

郑晓说话时自有种欢快而迷人的神色,这种神情一般只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见,却奇异地在他身上保留下来。

听到周蓝的名字,谢明朗顿时觉得之前被撞到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了。这时言采转过脸来,问他:“你说呢?”

谢明朗看了眼潘霏霏,发觉只要有外人在,她就不再那么局促不安,于是也笑说:“其实我也很想亲眼看看戏剧界已经成为富豪的人物。”

餐厅离剧院只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人索性步行过去。陆杰是长辈,就由言采和郑晓陪着;谢明朗和潘霏霏则走在稍后,听前方的笑语被夜风刮过来。

这时已经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声就格外响。谢明朗看他们三个人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灯拉得细长,又晃动不定,简直像是活物。言采在抽烟,一点红光就在他指尖时闪时现,陆杰抽烟斗,路灯下的侧影显得相当有趣,而最边上的郑晓不知道正说到什么,兴致恰高,微微扬起手来,仿佛还在舞台上。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声音传过来:“明朗,你在找什么吗?”

谢明朗一个定神,转过脸来,看见潘霏霏关切的神情,一味微笑:“没什么。倒是你,冷不冷?”

“的确有一点。”

潘霏霏挽着谢明朗,听见这样的问候就理直气壮往他身边靠过去。谢明朗忍不住笑:“冬天只穿这么一点,自找苦吃不是。”

潘霏霏朝他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没有人告诉我半夜还要在冷清清的大马路上步行。”

谢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该和女人讨论衣服和温度的关系。”

潘霏霏起先闷笑了一阵,但走了一段,再次地沉默起来。谢明朗觉得此时的她情绪有点低落,却不知道这低落感从何而来,索性不吭声,只当一无所察。这时前面的人已经转过街角,潘霏霏这才叹出一口气,闷闷说:“明朗,我总觉得你一直没有变。时间在你身上,过得特别缓慢。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痕迹也格外浅。”

“所以?”

“不,我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说。”她低下头去,半晌才不情愿地补上后面一句,“你当我在胡说八道。”

谢明朗也跟着沉默了,而后微笑:“会装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他答得这样干脆,反而叫潘霏霏一时无话可说了。好在转过街角,那依然亮灯的餐厅,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落座之后发现是西餐厅,陆杰是这裏的常客,点单之后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老了,什么也克不动了。以前我下戏来这裏吃饭,点这么大一块牛排,还能再喝一品脱的啤酒。”说完拿手比划一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食物没来之前他们继续聊天。谢明朗之前还担心潘霏霏不自在,后来见她正兴致勃勃和郑晓说着什么的样子也就放下一半心来,转而去听言采和陆杰之间的对话。而这两个人聊得也在兴头上,等食物上来之后也没有中止的意思。

听到一半,谢明朗忍不住插话:“你们从来没有合作过?”

被问到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陆杰指着言采说:“没有,但是不是没有过机会。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一个年轻演员演我的儿子,有人向我推荐他,我也觉得他不错,结果他却不肯演。”

言采赶快说:“当年不肯上舞台,是我太不懂事。现在再重头来过,希望不会太迟了。”

“不迟不迟。”陆杰笑着摆手,银发在灯光下闪着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没有机会再和你们年轻人演戏了。说来也巧,当年我第一次演主角,用的化妆间就是郑晓那一间。”

说话间他浮出追忆的神色。谢明朗就坐在他对面,不免想,老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总是迷人的。

午夜刚过陆杰的家人来接他,这顿消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别的时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两个人的眼睛,一味低着头,说:“那我走了。”

看着她掉头大步离开,谢明朗瞄了一眼身边喝得眼睛都在闪闪发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开车了,唯一能开的又跑掉了,那就我来开吧。”

“或者我们打车回去。”

谢明朗看着空荡荡的街面,忍不住笑出声来,挽住言采:“我保证我的手还不至于没用到不能开车,走吧。”

车发动之后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谢明朗盯着路,言采就盯着谢明朗的手,这样开过几条街,言采才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开口:“你知道吗,传说中有点年岁的剧院都有鬼魂游荡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凌晨时分听见化妆间里有人在背台词,但打开门一看,却什么人也没有。于是他们就说是当年曾经在剧院登台的演员们,因为怀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嗯。”谢明朗许久不开车,手有点繃着,听到言采的话虽然想回应点什么,却不敢分神,只应了一声。

言采反而笑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继续说:“所以说不定若干年后,我的鬼魂也游荡在哪个剧院里。”

正好前面是个红灯,谢明朗一边减速,一边说:“你确定不会游荡在摄影棚里?”

言采至少看起来是愣了一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抛弃的地方是不是还能让我回去。”

谢明朗暗自皱眉,说:“你什么意……”

话没说完,不防言采凑过来,扶住他的脸开始亲吻。言采指尖弥漫着烟草的气息,口腔里则是淡淡的酒味,纠缠起来之后谢明朗有一刻短暂的失神,等意识到车子还停在路口,他忙推开言采,定了定神,说的却是:“今晚住市里吧,我很想念那间老公寓。”

言采看着他微笑:“也好,我们是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谢明朗踩下油门,补充了一句:“你可能不信,目前为止我有过的最好的回忆,有一部分就是在那裏面。”

言采还是在笑:“为什么不信?我也一样。”

谢明朗看他一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忆里都重叠的部分。”

言采只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今晚愉快吗?”

“很愉快。戏很好,我都好奇你们几个人在演了小半年同一场戏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的。不过这次有点可惜,你似乎没有打动霏霏,她倒是被郑晓和周蓝感动了。还有见到了陆杰,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

“我以为他至多七十。”谢明朗吃了一惊,而后失笑,“难道在舞台上的人,都比别人老得慢吗。太不公平。”

言采一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谢明朗都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么事情。好在这时目的地已经近了,他也放松了点,也有余裕说闲话:“你今晚真的兴奋得过了头。”

对此言采并不否认:“想到这一年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放松一下也很正常。”

说完再次转过脸来,低声说:“就是不知道对结束工作的人来说,有没有额外的奖励。”

正巧这时谢明朗也转过目光,正对上言采的眼睛,一瞬间只觉得要溺进去。谢明朗一转念,还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繃着脸继续开车,直到车子停好,到了家门口,再看着言采拿钥匙开了门,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没拿钥匙的那只手,两个人力道都没控制好,一起跌到门边的沙发上;言采本来喝了酒,一时间有点发蒙,等意识过来,谢明朗正攀住他亲吻,吻过之后才玩笑一般说:“下次讨礼物,请一定提早暗示。再说勤勉工作本是你的优点,无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谢明朗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言采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时候周蓝撞到他的那一块儿,只觉得一阵抽痛,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

察觉到谢明朗的身体在发僵,言采停下来,撑起身体低头看他,问:“你怎么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遇见周蓝,她正急匆匆下楼,就正好和她撞个满怀,估计是撞青了。”

言采想了想,说:“哦,她一对双胞胎一起感冒,所以归心似箭。”说完就去开最近的台灯。

谢明朗没想到周蓝已经做了母亲,吃惊之余有点走神,对言采开灯查看自己的伤势也没在意。正想着灯又暗了,还来不及问,黑暗之中言采的笑语缠到耳边来,又或者那根本是另一个吻,只听言采说:“是有一点瘀青。还有,抱歉……”

“嗯?”

“这个时候让你走神,是我的错。”

本年度公演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去之后除了吃饭就没出过门,胡天胡地过了几天,结果作息反而全乱了。好在没人在乎,清醒的时候偶尔彼此取笑一番,但那几天,到底几多时候是真正清醒的,还真是计较不来。

前一天他们其实睡得也晚,谢明朗迷迷糊糊觉得言采醒了,也还是犯懒,往床上另一个人背上贴过去,眼皮还是沉得很,说:“嗯,昨天谁没拉窗帘,怎么这么亮……”说完整个人蜷起来,往被子深处钻。

言采看他表现得完全像是畏光动物,和往日作风大不相同,一时觉得有趣,翻过身来想看看谢明朗现在是什么样子。但谢明朗正缠着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颇像只深海里的章鱼。言采好不容易转了个身,却惹得还一心想睡的某人不满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不困吗?再睡一会儿。”

言采还是笑,由着谢明朗窝在被子里,才起来拉严窗帘,再去洗澡。谢明朗起先还是贪睡,但睡了一刻钟,半边床铺冷下去,虽然不太甘心,还是慢慢醒过来了。

看一眼锺,没想到居然还没到中午。谢明朗顿时又倒回去,翻来覆去,试图再睡一会儿。在他半睡半醒之间言采已经冲好澡出来,瞥见谢明朗还不死心地藏在被子里,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柜里拣衣服。持续不断的响动声让谢明朗又一次坐了起来,他起先没看言采穿什么,只是问:“今天几号了?”

“三十。”

谢明朗一惊,一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吗?”

言采忍笑:“如果一天算三十六小时,那还是二十九。”

谢明朗这才觉得真是厮混得没天没日了,但坐起来仔细一回想,过去两天里似乎只做了那么几件事,无怪觉得时间慢。这一来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捡起睡袍说:“我也起来了。”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却看见言采已经换好衬衣,在系领带。谢明朗极少看到言采如此郑重其事地穿西装,一时间愣住了,站在浴室门口看了好久,才被从镜子里瞄见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来:“怎么了?”

“你要出门?”

“嗯。”

说话间领带已经系好,言采顺手换好袖扣,又去拿搭在一边的黑色外套。这时谢明朗已经收回神了,一笑说:“一般穿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你去两个地方,一是去参加婚礼,二是葬礼。”

言采正在低头系扣子,听到谢明朗如此说,头也不抬地接话:“我是要去墓园。”

听到这番话,谢明朗迅速把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印象里似乎没有接到葬礼的通知。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言采,恰好言采也在看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都看起来再自然不过地开口——

“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是谁的葬礼?要我陪你去吗?”

说完谢明朗笑了一下,言采也勾了勾嘴角,但他看着谢明朗,摇头说:“不是葬礼,我是去扫墓。每年我都去。”

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谢明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要去给谁扫墓,只点头应:“好啊,我和你去。”

说完他就加快动作换衣服,言采倒是叫他不要着急,悠悠泡了茶,还去打了几个电话。看见电话,谢明朗才想起自己手机自从看戏那晚起就关了没去管过,就先去开了手机。一开机就见到一串语音信箱的留言。一看头几个都是衞可的,要他打回去,又不肯说是什么事情。谢明朗诧异地挑了挑眉,顺手就按了回拨。

拨通之后才想起现在还早,好在衞可很快接了电话,听声音也没在睡,劈头盖脸就是笑骂:“你躲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开,找你真是难。”

谢明朗瞄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言采,忍住笑,说:“我二十七号看完戏忘了开机,何况你找我也从来没有正经事。晚两天应该不要紧。”

衞可也不在意,笑眯眯继续说:“这都几天了,难怪言采也找不到了,原来躲到一起做动物去了。这还真的是正经事,晚两天,就没有了。”

“什么?”

“是这样,我前几个月在山上看中一栋房子,订金都交了,本来想求婚时用上的。现在,你也知道了,就这么回事。房子我还是很喜欢,但看着总是碍眼,估计就算真的买了,住进去,也未必见得舒服。”说到这裏衞可又恢复了玩笑口气,“那房子真的不错,要我转手给其他人我还真舍不得,我知道你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都要置产嘛,想不想去看一看?”

衞可和江绮分手,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他们的事情谢明朗早就知道,所以新闻出来,反而不好去问当事人,只是陪着衞可去大醉了一场。听他这样说,谢明朗竟然一本正经接话:“可是保险公司赔的全部换作药费了。不知道把内脏全卖了,够不够买你的房子。”

衞可这才知道谢明朗说冷笑话的本事远在自己之上,连连告饶,咳了一声继续说:“总之,我是想你应该会中意,有空可以去看一下,两个人去看当然更好,到时候我把钥匙给你……”

电话里无法说得更细,谢明朗想了想,就说等新年之后山上的雪化了再去看,这边衞可的电话挂了,言采也走过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都不知道哪天我们踢掉了电话,还想林瑾怎么真的就不打电话来找了。”

谢明朗想笑,也没忍,扬了扬手机说:“刚才衞可也打电话来,我手机自从那天晚上进剧场,就没开过。哦,你再等我一下,衣服这就换好了。”

谢明朗一直到坐到车上还是不知道言采要去见谁,甚至连去哪个墓地都不晓得。他最初想的是言采的亲人,但看言采的神色和中途专门去买的花,又不像。后来车子开到近郊,谢明朗才猛地想到一个人,进而装作若无其事瞥了一眼正在专心开车的言采,还是没问。

静了一路的言采这时忽然开口:“我要人送了食材来,晚上在家里吃吧。”

谢明朗在想别的事情,听到这句话后没多想,脱口而出:“你做还是我做?”

“我来。”

谢明朗顿时盯着他:“你说过你不会。”

言采微微一笑:“我只会做讨人欢心的饭,平时吃的,还真的不会。”

见他说得如此坦白,谢明朗之前纵然再有心事,也还是笑了。

冬天的墓园更显萧瑟,夹道的松树依然青翠,草地却是被霜打得雪白,乔木的叶子都落了,只剩曲虬的枝条向上攀去,像是要无声地把灰白的天空割裂。

言采对此地甚是熟悉,开着车弯来绕去一点不见迟疑。谢明朗看着窗外,忽然觉得有点冷,正要把空调拨高一点,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言采说:“到了。”

墓地旁堆满了鲜花,从颜色上来看都是不久前新摆上的。谢明朗在看墓碑,听到言采说:“花好像比去年少一些了。”

谢明朗把目光从“沈惟”二字上收回来,听到这句话没表态,又扫了几眼花束,才说:“我不知道他祭日是今天。”

“是昨天,只是我都这天来。”言采平平说道。

说完他就把花从车里拿出来,放好后又直起腰,注视着墓碑,不动也不说话。谢明朗陪着言采,最初还去看他的神色,但见他面色宁静如水,也就再不多看。谢明朗知道自己在走神,却又分辨不出究竟在想什么,到后来索性放任思绪四极八荒起来。

容不得他走神太久,言采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说:“好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这么快,谢明朗怔住,下意识就问:“就这样?”

言采理所当然般点头:“我就是习惯了每年过来一趟。”

谢明朗点了点头,却还是站着不动。言采看他不动,也站住了。风刮过来,吹得松树顶上起伏连连,近处的花也被吹得迎风摆动,瑟瑟作响。四下静下去,在这冬季的近午时分,简直有些寂静得难堪了。

忽然言采提议:“既然出来了,那就一起走一走吧。我好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走在外面了。”

谢明朗听到这句话,颇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在微笑中不动声色地放缓气氛:“好。下次要散步就到墓园来,清静。”

言采已经走在前面,听他这么说又停下来笑了一笑,等谢明朗跟上来,才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随便拣了一条路走下去,冬天来墓园的人也少,一路上看不到别人,倒是见几只乌鸦停在路中间,人一走近,才叫着飞开了。

谢明朗也是一路在等言采开口。自他知道言采是来看沈惟,反而希望言采能说些什么——早与好奇无关,只是能说出来哪怕几句,总也让言采舒服一些。

于是他就说:“你想不想说点什么。随便说什么都好。”

言采只是沉默,谢明朗只当他沉湎于旧事之中不能自拔,也不催他,还是慢慢往前走。眼看前面就是个岔路,正在想要走哪边,不防言采这时开口:“……沈惟的病,其实当时我是知道的。”

看了一眼诧异地转过目光来的谢明朗,言采只一笑,低头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才继续说:“他身体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只知道他是胃病,我偷看过他吃的药,才知道还有脑血栓。那个时候他要筹拍《尘与雪》,我想在裏面演个角色,为此想尽一切办法,推了所有的片约,制片人以至赞助商都去打好关节,只有他不同意,甚至连试镜都没给我。为了这个我们大吵,这当然没用。我就赌气接了要出很长时间外景的片子,走得天远地远,也不联系,谁知道他忽然发病了。”

说到这裏言采又重重去抽烟,谢明朗看他下巴都繃着,心裏也一紧。下面说的就是当年谢明朗还在《银屏》时候听到过的传闻,竟一一对应:“接到消息的时候我人在外地,快新年了,临时买不到票,就开车去别的城市赶飞机,结果路上堵车,飞机又遇上气流,好不容易到了,结果人还是没见到。”

说到这裏言采微眯起眼来,仿佛已经彻底沉淀到往事中,嘴角居然是一直勾着的:“……然后最蠢最糟糕的部分来了。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将近一年的时间不演戏,从早到晚厮混,好像没有哪天是在同一个地方醒来的。当然了,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他不会活过来,我也大可不必这样自暴自弃,因为就算没有那场争执,就算我还在边上,他可能还是要死,但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找到了自我放纵的借口,时间过得太快,一切也变得太容易。”

“直到有一天,我都记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么,清醒来之后发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吐得一塌糊涂,心跳过速,连眼睛都没办法看清楚东西。其实就我当时来看,随便哪一天横死在什么地方,都再寻常不过。可是我也没死。事实上我一次次侥幸地活下来:我滥交,却没有得艾滋,酗酒嗑药,神经也没受到永久性伤害,连飙车也没弄得车毁人亡……那天我爬去浴室,差点都溺死在浴缸里。但也就是那之后,我才去想,沈惟是死了,我也的确很内疚,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用他做借口去下地狱。”

在言采刚开始说的时候,谢明朗还皱着眉头,听到后来,倒是很镇静,默默注视着言采,眼睛亮晶晶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来。他看见他镇定地回忆过往,却神经质一样吸烟,连手都在发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言采没有握烟的那只手。

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言采一震,他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慢慢苦笑说:“我失态了。”

“不是。”谢明朗摇头,“我很高兴你让我一起来,我也很愿意你说过去的事情,但我只是想让你心裏舒服一点,你不必勉强说这些。”

言采这时已经平静一如往昔,也是摇头:“没什么,说难道比做会更难吗?何况我自己也会不时想起,这的确值得羞耻,但也足够引以为戒。”

谢明朗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自己倒先低沉起来,想了一想,正要试着安慰言采,言采已经接着说下去:“而且是我想说给你听,只是今天恰好有这么个机会。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以前我觉得我没办法和别人讨论《尘与雪》,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当年拍《尘与雪》你在,我很……”

说到这裏言采反而踟蹰地停住了,他本不是讷讷之人,但似乎也一时不知道,是该说“高兴”,还是要用“感激”。他们早就停住脚步,谢明朗听完言采这样说,反而蹙起眉来,注视着他半晌,也才说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言采正要再说话,谢明朗却猛地凑过来,开始亲吻他。言采起初因为惊讶略略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回应了这个吻。谢明朗用力拥抱着言采,觉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陷进血肉里,又觉得正隐隐作痛的其实是自己的皮肤,然而这一切又是无关紧要的,他在想何时结束这个吻,告诉言采说他的确对言采的过去一无所知而觉得遗憾过,也嫉妒过,但如今知道了,却也未见得不那么遗憾或是嫉妒。但又有什么能回转时光。

谢明朗一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开手,看着言采,说着说着眼睛低下去,头也低下去:“我爱你,本来就是对你一无所知又对将来毫无信心的时候开始的。我还是妒忌,但妒忌的却是时间,这有多愚蠢。”

接着他听见言采说“你低头说话我听不清楚”,再接着脸被扳起来,两个人又吻在一起,这次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分开之后谢明朗感到言采的头发擦他的脸,下巴磕在肩膀上,整个人都贴过来,分外温暖。谢明朗本想说句玩笑话,打散之前的郁郁,但此时又温暖又安静,一时竟也不舍得说话了。

这样过了一刻,谢明朗先一步松开手来,言采转身,却看见十步之外某座墓地前面,一个老人定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免朝谢明朗那边瞥了一眼,后者显然也看见了,倒是不慌不忙拉着言采大步拐到另一条路上,走出去许久,两个人也不晓得是谁先没忍住,笑出来,人声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响,更不必说笑声,就听见若干鸟儿被惊动,扑着翅膀四下窜上天去。

笑也笑够了,言采看看表,说:“那就回去吧,我饿了。”

“你说要做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言采看他笑得眼睛弯起来,还是淡淡说:“想留住你下半辈子,还真是要把殷勤献好了。”

谢明朗听到这句话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别开脸去,言采看见他颈子都红了,就也是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要走回去才发现,这样七拐八绕,早不知道到了哪个角落。他们无人可问,只得一边闲聊,一边找归路。眼看人已经远在路的尽头,笑语还是被风刮过来,依稀说的是山上,房子,但还是不真切,最终都散在风里,只能听见一点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