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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日影飞去

正文卷

对言采感兴趣,纯属偶然。

那段时间导师在编一本有关过去三十年间国产电影的书,而我正在做的论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时间的大众文化有关,为了给导师和自己找资料,整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滚。

某一天离开图书馆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随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约五十年的纪录片,这片子本身和我的论文没有关系,当时拿起来也只是单纯好奇图书馆里居然还保留着年代如此久远的纪录片。回到住处后,本来打算藉着吃晚饭的半个小时把它看了,谁知道却被其中的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迷住了。稍后字幕出现,当看见“言采”二字,我一瞬间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不敢相信这张脸的确是言采的,按下暂停键,倒回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片子里他出现的镜头很少,到了最后索性定格,总算在那张脸上找出日后的痕迹,立刻也就觉得这的确是同一个人了。只是看着当年的他,再想想我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样,惊讶尚未挥去,感慨已然袭来:再怎么沿着理想的轨迹老去,岁月还是无情。

在我有记忆以来,言采就没有年轻过。当然就他的年纪,已经不可能是我这一辈人会去关注的演员。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时候看他在金像奖上做颁奖嘉宾,人是老了,但一双眼睛还是光彩逼人,饶是当年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边领奖的那个人身上,旁人于我几若无物,还是有那么一两秒钟,心裏闪过“真是个迷人的老头”这么个念头。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赞美已经是极限了,绝对不会心血来潮的找部片子来看看,就连娱乐版上偶尔之偶尔看到名字,也是无甚兴趣地快速掠过。不过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点心来,还是说整个审美趣味有了翻转,在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之后,寻找资料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关的内容。而随着工作的进展,一些有趣的细节慢慢展现,对于一个在演艺界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他的一生也的确如同一出高潮迭起的剧目:二十多岁崭露头角,三十四十岁间大红大紫,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演过一部电视剧;然后就是在大银幕上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的十年,当然这种“消失”只是相对的,他转而活跃在戏剧界,不时客串独立电影制片人,一直到五十几岁再一次拿到金像奖的提名,这才又开始以一年一部的频率接演电影,但直到二十年后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却再也没有回到大屏幕上去了。

无怪这近三十年之中,论及电影,关于言采的消息不多,但略一涉及戏剧舞台,资料就可称得上丰富多彩了。

此人的一生和演艺界中人所走的一般道路大相径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种种,对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系里对这种陈年人物的老八卦了如指掌的前辈总是有那么几个,后来一次学院的餐会上,随口一提,说在给老板准备资料的时候忽然对言采这个人有了兴趣,尤其觉得他走的路颇不寻常,果然引来在座某几人会心一笑,其中一个率先开了口:“言采这个人,有的是比电影还精彩的故事。只是人走了,茶水也凉了,不要说年轻人,就连再老一辈的人,可能都忘记了。”

适当的八卦让遥不可及的人变得人性可亲,所以普罗大众才会对公众人物的八卦抱着始终不灭的兴趣,我亦无法免俗。越是这样欲说还休,我越是好奇,追问:“不要话说一半。你们感兴趣的,大半是风雅的八卦,我虽然是演艺界旧事的门外汉,但也得准我偶尔附庸风雅一次。说来听听。”

“你有没有发觉言采的事业被分成了两截?”

“我就是发现了才好奇。这个关子卖得太长了……”我忍不住皱眉抱怨。

不料这个关子还被卖定了:“八卦这个东西,还是自己找来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板打工的闲暇翻找一下,言采的八卦,虽然老,还是好找的,学校的图书馆不够用了,那,去国图翻老报纸,保证妙趣横生,物有所值。”

说完还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对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不要看,一来会降低寻宝的乐趣,二来传记作者的立场太昭然,有些章节让人看了不太喜欢。白璐,找老新闻的乐趣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几何倍数递增的,不要心急,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流体会。”

这话说得好生可恶,轻飘飘一拨,不肯落在实处,还弄得人心如猫抓。不过这倒也的确激发了我某种程度上的热情。几天后,在国图的报刊查阅室里,当我拿着一张新近整理出来的年表向管理员要求翻阅某几个特定年份的画报时,在等待过程中的某几个瞬间,我的确是觉得自己有点发疯的。

寻找的过程远没有想象中顺利。当然绝大部分责任在我。翻老报刊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当在某个角落看到今日紫红一片的人物当年也不过青涩如此,总是忍不住想笑,读着读着就忘记了时间,有些人几年间彻底变了模样,有些人却是本性不变,这些都在一篇篇的报道里留下微妙的痕迹。文字或许对于影像作品不算个很好的载体,但论及其补充性的乐趣,又别是一番滋味。加之翻看陈年报刊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也是替导师和自己准备资料的好来源,抱着这样多的目的,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大把时间过去,笔记本上记了一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却和初衷相差甚远了。

周末我又在图书馆里坐下,手边是十年前的整整一年份的画报,堆得老高,经过者无不侧目,我就对这样的目光报以一笑,继续干自己的事情。裏面我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很多,涉及言采的依然很少,因为这段时间翻老八卦翻得兴致太好,对于他的兴趣又下去一些。看到午饭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看到打来的人是意明,这才想起早早和他约了午饭,心裏暗呼一声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电话,毕竟我理亏在先,声音放低几度:“意明,对不起,我正在过来的路上,你再等我一下。”

意明是我大学时候室友姐姐的同学,我和他在一起大半是由于室友的撮合。几年下来,感情已趋于稳定。他是建筑师,但似乎还有什么家族事业,我不问,他也不主动说起,只是有一两次约会时候接到电话,甩下我赶回去处理,后来道歉的时候略略提起,仅此而已。

当我赶到约定的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彼此都不是喜欢对方迟到的人,所以见到他面孔的那一刻我更心虚,他看起来倒还好,见到我之后站起来,拉开凳子等我坐下来,才说:“怎么回事?你不迟到的。”

“我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裏面太静,资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忘记时间了。对不起对不起。”

意明听了只是笑一笑,推菜单过来:“先点菜,我饿了。”

我也饿了。这一顿两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觉得满足得很,赖在椅子上都不想动。他问我下午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看场电影什么的,我连连举手告饶:“不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各种老电影,已经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没什么新片。”

他对电影其实也没什么热情,听我这么一说并不坚持,想了想又说:“那去看戏?”

这倒是个好提议。于是我们在餐厅磨蹭到各个剧院的票房差不多开了,才慢悠悠去买票。我们想看的票都卖得差不多了,没有好位置,最后还是去看了一出音乐剧,笑得不行,出来之后又饿了,再去吃晚饭,晚饭时候意明忽然问:“你近来勤勉得不像一贯的作风,有什么让你特别振奋的事情吗?”

“其实倒也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这个人,我那天偶尔看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多少有点被震到,所以在干活的时候也附带关注他一下,查点资料什么的。”

意明似乎是稍稍惊讶了一下,还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经镇定地开口:“是吗?我知道他,只是你什么时候对陈年旧事有热情了?”

“并不算太大的热情,只是忽然觉得原来被习惯性忽略的一群人原来有着比我想象中精彩得多的故事,我在做的论文也是在考古,就当扩充性阅读好了。”

他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口气我听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就说:“你说话的口气真奇怪。”

意明挑眉看我:“怎么了?”

“好像我在说什么你熟悉的东西。”

他反而笑了:“胡说。我连一部他的片子都没有看过。”

“其实我也没有。”看见他浮起的笑意,忙把冰淇淋往他面前一推,又说,“好了,我知道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话我。快吃吧,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开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半夜,洗澡之前先开了电视,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台正在重播什么访谈节目,一边擦头发一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为了庆祝衞可从艺五十年的特别访谈。以他的名声地位,他的电影我怎么还是看过几部的,后来索性坐下来把声音调大一点,认真地看,就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它录下来时,竟然听到他们说起言采。

最初挑起话题的是主持人,她问起衞可最喜欢的演员,后者几乎毫不犹豫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我疯狂地爱着言采呢。”

全场顿时笑声一片,连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例外。这段时间看老杂志,最喜欢看衞可的采访,真是妙语如珠,而看现场,加上神情动作,更是精彩。主持人听他这样说也笑了,不以为怪地笑着继续问:“你的第一部电影《尘与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没错,我就是从言采手里抢走女主角的那个人。”这又惹来一阵笑声和掌声。

“和偶像合作的感觉如何?”

这次衞可稍稍思考了一下,才继续笑着说:“当年我的戏份很少,和言采在一起的对手戏更少。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场,我想也足够他恨我了。就没有一出能一次顺利通过的。那个时候我不会演戏,他也清楚这一点,难得他耐心这么好,一遍遍地对戏,到后来连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也许是你潜意识里希望和他合作的机会更多一些。”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啊,我说了那时我疯狂地爱着他。”

“言采知道吗?”主持人也被这轻松诙谐的气氛感染,笑着追问一句。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在爱着别人,所以根本无暇他顾。”衞可还是笑眯眯的,轻描淡写地说。

我听到这裏大笑,直从椅子上翻下来,这人说话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主持人的脸僵了一瞬,好像在考虑怎么转到其他话题上,不过衞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没人当真,很快话题就换到其他方面去了。

后面的话题更加严肃一些,毕竟三十岁之后才是衞可事业的重心。这一段我录了下来,但录像机一旦打开,人也不可抑制地犯困,裹着毯子瘫倒在沙发上,后来也就慢慢睡着了。

媒体真是折磨人……

我不懈地在某一年特定的几天的报章中翻来翻去。

那一年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得不到确证。比如言采的第一个戏剧奖,其他得奖的演员个个都配红地毯照,就连稍有名气的没得奖的演员的照片都有了,唯独他的照片只得一张得奖致辞的。但得奖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异状。再往后看一期,也就是半个月后,有一条消息说言采和某剧组解约,然后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就再没有他的任何新闻了。当然如果是其他什么人也就罢了,但对比一下他在同一份报纸里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说没有蹊跷了。

肯定是在藏着些什么。

直觉和在大众传媒系混了数年的经验都在叫嚣着。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一时期的八卦报刊,但这种东西国图里没有,我就转而去找一些影视刊物,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这样折腾了一个下午,等到查阅室关门,依然云里雾里。

出门的时候想起意明晚上要来家里吃饭,而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买菜。路上忽然下起雨来,整个城市又湿又冷,我临时起意,买了一堆火锅的材料,到了家门口,在楼下的书店外犹豫了一阵,还是冲了进去,问:“前不久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还有的卖吗?”

收拾好菜再整理一下房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门铃就响了。意明进门时难得夸奖了我的手艺,我厚着脸皮接受了,没好意思说那香味是火锅底料的功劳。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夹给他一个鱼丸,他就弄个蛋饺到我碟子里,有点傻气。然而火锅总是让人容易满足,香味和热气之中我稍稍有点飘飘然,很快就饱了,不防意明忽然说:“那天我们去看音乐剧,我爸妈好像也在。”

“哦……啊?”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有对家里提过,我是想着稳定一点再说,但也没和意明讨论过这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应该是也没对家里提过。看见我瞪着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们要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哪天去我家吃饭,我这就来问你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一时间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过的心慌。他笑容愈发深:“你怕什么,不就是吃顿饭吗,我家人难道会吃了你?”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虚弱地说,“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这么去你家吧。”

他无比奇怪地问我:“怎么不能?”

于是我也笑了,摇了摇头:“是啊,没什么不能的。这个周末我约了朋友,其他时间都好,你提早一个礼拜告诉我,我也准备一下。”

“现在才准备学习做贤良淑德的女朋友吗,也不嫌太迟了。”

他的口气让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吃饱之后他去洗碗,我窝在沙发上,看到他带来的袋子正搁在茶几上,就问:“你带了什么来?”

“几张老片子。你不是说在研究这三十年来的电影吗?我今天经过音像店,觉得也许你会有兴趣,就买了。不过我也不懂,你看看吧。”声音和水花声一起飘出来。

他体贴起来,真是无敌,完全不像独生子。我兴高采烈去拆包装,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学校图书馆的版本不一样,附带的花絮不少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一张张拿起来,心花怒放,拿到最后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问出来:“意明,还有一张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吗?我也随手挑了一张。我看封套上面的评价还不错,要是不好看别怨我。”

上面写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问鼎金像奖影帝的作品。看海报他真是年轻,从侧面看来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见眼睛。我笑着扬声对意明说:“看着这张脸真的不相信他也会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来看这张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换一张?”

“再说再说。”

等意明洗完碗我们开始看碟。言采在片子里演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患自闭症的幼儿生活。故事的情节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后来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这一对父子的生活之中,并终于皆大欢喜。我不知道言采当年多大年纪,他年轻时候的脸总是没有年龄的,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欺骗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单身到老,无儿无女,但没想到在还年轻的时候演一个父亲,竟然能真实细腻到这个地步。看他照顾孩子时的熟练,以及试着和自闭的孩子沟通时的小心翼翼,再后来女主角加入之后整个影片散发出来的平实温暖的气息,好几次眼睛一热。明明是节奏并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过去了。

影片结束后我吁气,靠着意明说:“这么老的片子,现在看还能打动人,剧本自然功不可没,但是演员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样。难怪他拿影帝。”

意明听完我的话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闪着什么:“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别的男人啊。”

我大笑,搂住他。

我们洗了澡,身上似乎都还飘着火锅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说下次还是要出门吃火锅。我骂他挑剔,他笑笑,没多久睡熟了。我没他吃得多,又因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后兴奋得很,很晚才睡着。睡着之后不知道多久听见好大一声雷响,接着就听见暴雨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么下这么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这时又一阵雷翻过,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划在墙上,一闪而过。意明没说话,还是坐着,我也跟着坐起来,他倒是比我先一步开了灯。我看他冷汗涔涔,顿时就猜出来了,他看着我在忍笑,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脸,转回来的时候又似乎镇定一点,皱着眉说:“我讨厌打雷。”

他这个时候神情别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开着灯睡吧。我也不喜欢打雷。”

开灯之后反而睡不着了,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我下床去拿下午买的那本传记,这传记的目录上直截了当写着年份,也很清爽,而那个让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单独的一个章节。

窗外雷声小了,落在天边,雨声却不止歇,身边的意明睡熟了,呼吸声绵长而均匀;我本来还有一点睡意,看书一目十行,但几页翻过,书上也峰回路转,另一个名字忽然出现,看客如我的确在一瞬间被惊呆了。盯着那张彩照目瞪口呆良久,这些时日来的迷雾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来如此。

“怎么会是谢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学院餐会。当时“指点”我的几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收敛一下,语调还是在微微颤抖:“谢明朗?那个谢明朗?”

这下真的有人笑了:“谢明朗。那个谢明朗。据说当时两个人的事情传出来满城轰动,但还是被慢慢淡忘了,我们真是善忘的动物啊。”

“都这么多年了,不只一辈人了,谁还会去关注这个。而且当年被关注无非是一方是当红艺人,后来言采不演电影了,舞台的观众圈小,淡出在公众的视线之外,自然就没有波澜了。”

他们说得起劲,我犹在震撼之中。艺人的性取向从来不会令我惊讶,哪怕对象是言采,一个我眼中从来没有年轻过的、名字已经写在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谢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去看过一个近年来得奖摄影作品的联合影展,其中有一组照片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黑漆漆的,放着不知道谁的歌,投影仪则不间断地在幕布上反覆投下一系列的照片。当时我刚刚成年,厚着脸皮和朋友两个人进到门口标着“此展出有敏感内容,请未成年观众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间里,心裏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的。

到的时候正好上一轮播完,新一轮正要开始,同伴说如果血淋淋的就赶快出去,于是我们在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坐下来。当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因为黑,谁也看不见谁。

每张照片出来之前都标明了时间,第一张出来的照片就是两个正在热吻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英俊而健康,缠在一起的手臂透出无限的生命力。房间里哗动了一刻,有人退场,但还是不少人留了下来,我听到同伴骇然的抽气声,却没有管她。

翻过几张照片,出来一张HIV阳性的化验单的特写,大概明白了即将看到的是什么。果然接下来两个人中的一个明显地衰弱下去,又因为每张照片都间隔一段时间,那衰弱更加明显。

但是照片的语言一直很平静,忠实地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的细节,坐在一起吃饭,开车去医院治疗,打球,和朋友聚会,等等。没有生病的那个是画家,于是镜头也记录下他的情人看着他工作的场面。还有一张一个帮另一个洗澡的,那个时候病人瘦得已经像个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块骨头都突出来,阴森森地嶙峋着,但是他男朋友嘴边却有笑意,一点都看不出阴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尔一两张有着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阴影下异常触目惊心,但坦陈得让人几乎无法正视了,就像在窥探本不应该被展示出来的感情。不记得何时同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我觉得恶心,先出去透气”,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看到最后,上一张还是已经病到一看就无可救药的一个坐在钢琴边上弹琴,下一张忽然就是赤|裸的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一个人依然有着漂亮的身体,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肤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闪闪发亮,另一个,根本就是挂着人皮的骷髅。

这个场面过于震撼,本来看得还聚精会神的自己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连太阳穴都痛了。我觉得胸闷,恶心,这样的对比太忠实强烈,我从来没有觉得正常的人体会是这么美丽的存在,我也没办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边,哪怕是分毫。

因为不敢看另一侧,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个,他闭着眼睛,身体很放松,好像睡着了。

我觉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从来不知道的感情,还是死亡,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哭了,以至于最后那几张没有看到,又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一遍结束后慌张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厅里好久都没觉得缓过来。

后来同伴找到我,也许那一刻我的脸色太吓人了,她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也看着她,没办法说话。她看着我,终于说:“太可怕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或者去看点别的。那边有风景照,我们过去看。”

那个时候我却看到有人围在房间的入口的一侧,拿着什么单子去看。于是我又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一张,大概地看了一下,原来上面写着这组照片的由来:一对艺术家情侣,其中一个查出HIV后,请他们的摄影家朋友替他们照了一组照片,记录下病着的那个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间,以及两个人的最后一段时间。整个组照持续了一年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结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几年之后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经过摄影师同意之前把这组照片寄去了某个摄影大奖的评委会。得奖之后在当事人和摄影师的同意之下,送到艺术馆来展出。

纸的另一面简单地印着照片中的两个人的生平,并无任何的避讳或是隐瞒,第三个人则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我看见那张面孔时也很诧异,因为总觉得拍这样照片的人应该很年轻,至少不应该年纪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鬓角已经白了,眉心微微拧着,很严肃一样。然而这张面孔看着总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写着——谢明朗。

我当然看过谢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样也会看过一两张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丽得近于神,而这种美丽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当我告诉同伴刚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谢明朗,她愕然看着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坚持下去,只是盯着纸上谢明朗的脸再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大多摄影师对我来说是没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记住了他。

言采和谢明朗。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对我而言实在有点荒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鸡久了,听到说笑声的时候还恍惚着:“怎么了,不是这么吃惊吧?”

我老实承认:“还是有一点的。”

“来来,说说看是怎么发现的。当年的正统媒体都讳莫如深,花边杂志国图又没有备份,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资料?”

“那也没有。我偷懒取巧,把言采的那本传记买了,目前只挑了一点看,正好看到这裏。”

就有人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写的。她年轻的时候和言采在一部戏里合作过,言采不知道给她下了什么蛊,从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读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写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书看来已经是将近全美了。因为这本书,谢明朗的家人很不开心。”

“为什么?”

“谢明朗照片的版权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据说当年是留了遗嘱下来说不能用于商业行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传记嘛,作者和谢家的人又认得,就去要了一些没有發表过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和谢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会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是家人,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为什么每次说一半,难道卖关子就是这么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这本书的,我现在说了,等于剧透,不是罪过?”

“你说了一半,已经是罪过,不说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经您这么欲说还休一番,我已经多少猜到了。传记这个东西,素来是有倾向性的,只是这个作者彻底偏向言采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啦,这么说来,是不可能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无奈性偏偏在于,越是知情人,站出来说话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才真正在乎当事者,不愿意对方因为偏颇有失的言语受到曲解和伤害。所以从传记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资料丰富,互相印证补充,幸运的话可以把真相还原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这段话听得我头晕,我只想告饶:“那你究竟是说,言采这本传记,可读性是大,还是小?”

“其实我对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对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轨迹也很熟悉,怎么也还算是认真的作品吧。传记作者和被记传的人物心意相通,可从来不是传记写作的必备前提。”

最后一句话说得略显刻薄,褒贬之意立现。我听了也只能笑笑:“我对他们就更是一无所知了,白纸一张,只能虚心吸收。”

“你看过言采的电影没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看几部,我想我也许真的太低估老电影了。”

那本传记我用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看完,速度之慢虽然让我也汗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近来分神得太厉害,老板对我的进度很不满意,还被专门拎到办公室短谈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临时烧香虽说是蠢法子,但还是要用一用,先是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汇报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后做头发买衣服,中途和意明还见了好几次,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幸而没有笑话我,总算留了几分颜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闲书当然被暂时抛在一边,只能临睡前翻上个几十页。传记的作者叫戴隐芙,看简介是电视台的编辑,整本书的文笔相当不错,没有很多人物传记那味同嚼蜡的平铺直叙,赞美之词的确俯仰皆是,所幸感情还算真挚,没让人特别反感。

也顺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后别人写的纪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热闹,各类文章纷纷出台,不说死人坏话这一点在文艺圈里更是发挥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给他不同的帽子,同辈人的追怀,后辈人的仰视,种种不缺。言采想来在圈子里人缘不错,不少文章写出来细节纷呈,尽管文笔有高下,但把那些旧事串起来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个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过这些文字说得越是花团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会上的话,觉得离真正的言采,说不定反而远了。

当然了,仅仅想靠这些东西去寻找“真实”,也是痴人说梦。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板出差去了,我忙里偷闲,一边等他来学校接我一边看书,正看到最后几章,整个基调都哀伤起来。作者比读者先一步哀伤迟暮,真新鲜。

听到敲门声放下书,打开门,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都笑了:他穿得很随意,一看就是小儿子回家,我却郑重其事地穿着裙子还盘了头发。

我觉得脸上登时热了起来,说:“不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要换一身。这样好像我年纪比你还大了。”

他笑容没忍住:“挺好,别换了,我们要快一点走,不然晚了塞车。迟到了我妈又要说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收拾包,顺手把言采的传记塞进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后忽然来了一句:“你带这么大的包?吃个晚饭,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这么一说也是,但我又没有别的包了,说:“我今天只有这个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绕去我家一下?”

“你把文件夹什么的拿出来,会好一些。”

哪里有什么文件夹。我抽出书来,对他说:“不是文件夹,是正在读的传记,总算抽空要读完了,这包大,合起来看不出装了东西,就这样吧,我已经够紧张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没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下去:“你紧张什么。这有什么怕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忐忑。我们很少在彼此面前说起家人,所以对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根本没有底。不过事到临头,想也是白想,上了车之后他一直在和我闲扯,终于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路上也很顺利,最初担心的塞车什么的完全没遇上,开到在城另一头的他家,比预想的还早了二十分钟。

他家房子大,就两个老人住着,不过看来两个人都能自得其乐,也不显得冷清。我觉得意明和他父亲更亲一些,这让我暗自有些奇怪,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母亲的频率要高得多。

开饭前四个人坐在客厅闲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惊讶的注视之下一味不动声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后抬眼看了我一眼,还蛮有点得意的样子,我用脚轻轻踢他一下,他也没做声。

话题基本上都在意明母亲的控制下进行。我来之前担心他们会问我家里的事情,想到当着陌生人大谈家里的状况曾经让我不寒而栗过,但他们谁也没有问起,一直很轻松地在谈我的研究方向,平时的爱好什么的,谈着谈着想起来意明提过他父亲退休之前是大学的教授,虽然是纯理科,但却是在剧院和他母亲认得的。我就顺着他们的爱好陪他们聊天,电影戏剧和流行音乐都算是我所学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欢喜。

后来吃晚饭,气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谈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话题引到任何可能让人尴尬的点上,不得不服气这就是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说得兴起,真是会忘记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因为气氛如此的轻松,在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后我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看到客厅钢琴上面放着好些个相架,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时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过了这么久,梁叔叔和潘阿姨变化其实不大,这点着实让人羡慕;意明的变化也不大,有几张看来是和亲戚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觉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细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过来,说:“这都是家里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没换过了。”

她又说了一点意明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上:意明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个人明显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个人三十多岁,眉目间开朗得很,头发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袭来,再看一眼,背后一凉,觉得冷汗刷就下来了。偏偏这时候潘阿姨察觉到我正盯着那张照片,瞄了一眼后,很平淡地说:“哦,这是意明和他舅舅。”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开车的意明,他应该知道,但是我们都没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未经允许而窥探了身边人的隐私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过去也不出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因涉及亲人而产生的尴尬。

但又觉得不出声装傻也不是办法。当初是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这么回事,也应该说点什么。思索再三,最后挑了一句最保险的:“原来谢明朗是你舅舅……”

这一下又觉得不对,改口说:“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个姓。”

意明在开车,目光没转过来,还是看着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妈没血缘关系,我外公是我妈的继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提一下就赶快抽身而退,没想到意明说了这些,感觉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处了。我嗯了一声,他听了居然笑了:“我们家的事情是有点复杂,不过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嗯。”

说到这裏他想起什么,转过脸来:“对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吓了我一跳,“你干吗道歉?”

“今天在办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我不希望你把它带进家里,我妈要是看见了会难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又觉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没说。”

“我知道。潘阿姨指给我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过我真没想到,谢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离我远得要命,才兴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听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沉默中车又开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意明低了低头,然后说:“你看了那本传记?觉得怎么样?”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目前的状况,就好像忽然插|进来一堆人一团事情,都是和他有关的,对他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问的肯定不会是言采,于是说:“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会很不开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被定论成一个把伴侣的事业搅得一塌糊涂还若无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难若在明处,那还能算作者没有风度,但她仗着生花笔,都放在暗处,隐晦是隐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据说在他们生前,戴隐芙和舅舅的私交还更好一些。所以当她上门要照片的时候,我妈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隐芙自己去挑的。我觉得这是以怨报德。她总认定舅舅是让言采远离大屏幕的罪魁祸首,毁了他的事业而自己依旧名利双收。第一本传记,总是容易给人留下某种错觉般的权威感的,她就愈发自以为是地竭尽全力把言采描绘成一个人格完美的演员,和自始至终的无辜者。真没辜负第一本传记作者的大好条件。”

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着镇定,说到最后怨气愈盛,怎么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于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后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

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着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吗,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么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里闭上眼睛往死里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么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别扭了。不愿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着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么人,言采是什么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支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着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郁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么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后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裏暗暗叹了口气,背着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后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仿佛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后,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于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裏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后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来的,说,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戴隐芙整本书里不遗余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么。最后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着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后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于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么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后者更令言采耿耿于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于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于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常带我过来,点双份的冰淇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么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么回事?我其实心裏一直惦记着。”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么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裏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后,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里,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后忽然来了个人,风尘仆仆,头发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么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着抿着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着说:“跟他回去没几天,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后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后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么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周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于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裏松了口气,微笑着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么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里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屏蔽掉这么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对于意明和他家人,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这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些惊讶地盯着意明。意明又补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时候有点怕他,因为像一般长辈那样抱一下拍拍我脑袋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做。当然他对我很好,言采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里人缘好,大家都愿意袒护他,应该多少出自真心。那本传记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是还是觉得戴隐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个什么人,她觉得她在澄清他,保护他,让更多人消除对他的误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就知道他根本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淡从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间里,非常有规律而且理智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协,不然根本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轨迹。她怎么会觉得他不去演电影什么的是因为舅舅,言采这个人,和无辜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没有镜子,意明怎么也不会知道他说起谢明朗时眼中是怎样的崇拜和怀念,这光芒又是如何在谈起言采的一瞬间熄灭。他大概真的不喜欢言采,只是因为对方的人生和谢明朗的紧密相连,他才试着去接受和理解。

也许意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绪,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欢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觉得他可怜,是……”

他却不肯说下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言采这个人。”

每个人都告诉我一个不同的言采,而每个人的主观情绪都这么浓重。我又问:“他和你家有来往吗,会不会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么的?”

“没有。他最知道怎么不让别人和自己尴尬。”

我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晚了,我们离开餐厅,我决定还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隐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这些东西在哪里?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样,也是你家收着吗?”

“没,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后他几个朋友收集了平日间的通信往来,整理好捐给图书馆。我们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一些他的笔迹,也跟着送去了。”

几周以后我把论文的提纲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给老板,请他老人家过目。然后趁着意明出远门,找了言采的几部电影,早中晚期皆有,窝在房间里看了一个周末。看到最后脚步虚软两眼发直,真是悔不当初。

看完那本传记之后,我陷入了某种空白期,对于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见了一个轮廓,但依然迷雾重重:戴隐芙写的是广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传记中必然会出现的联想推论,和一些相对罕见的素材,最后给出定论,这是标准的传记写法;意明告诉我的言采,则更私人化,也情绪化。我相信他们笔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实的一部分,但这不等于,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后,我觉得元气大伤,谁告诉我要了解一个演员,先去看他的作品。为什么看来看去,记下来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让我对言采的认知更混沌不清了。

后来有一天去图书馆还书,顺带复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参考资料。这天馆里人特别多,常用的复印机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这时正好工作人员过来说在二楼某处还有其他的机器,这就去了楼上。

这边果然没什么人。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复印,一边四处张望,赫然发现档案室就在对面。过一阵子就有一两个看来也是读者的人出入,看来也不是想象中那样森严。

抱着试试的念头,我去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我问这裏是否可以查阅国图馆藏的私人信函,对方看了我一眼,问:“你要查谁的?带了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

填写完申请查阅的单表,又把身份证交去复印,这时查询结果已经出来,馆员问:“不可外带,不可复印,只能在小阅览室翻阅。我们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你看吗?”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余,一个劲地点头:“看,看,当然看。”

激动得过了头,完全没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着我,直到被带着坐在椅子上还是晕晕乎乎的,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个独立的阅览室,那装着信的文件夹,已经非常有效率地摆在我面前了。

言采有写信这个习惯是从戴隐芙的那本书里得知的。当时读到这个细节还甚是诧异了一下:这个年头,愿意亲手写信联络感情表达情绪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放到演艺圈里,这个比例想来只会更低。

那些信已经按照年份归类,又重新整理,夹在厚纸板中便于查阅。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书面干净工整,看得出是习惯写信的人。

本人一笔恶书,看到字好的人难免心生羡慕。特别是好字便于阅读,节省时间,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在仔细查阅之前先大概翻了翻,这都是言采中年之后的信,数量不算太多,一个文件盒就够了,收信人就那么几个,应该是捐出这些书信的人。

我喜欢读书信,这其中的乐趣远远多于可以一窥写信人当时的心态和翻找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琐事。但是读陈年书信又是考验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对当事人是再熟悉不过,两三句话彼此心领神会,但放到若干年后,外人看来,熟悉一点倒也罢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侦探小说兼之解谜。

初看言采的信,我乐了,一连几封都是和对方讨论当时在演的新戏,演员如何,导演如何,剧本如何,兴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戏,好像就从来没有见到他满意过,虽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笔带过,看来是对别人来信中礼貌的回复。

看过传记再来看信,果然省事许多。信中常常见他谈及朋友,措辞都很得体,但亲疏还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个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认定。

当天图书馆闭馆前,正好读到一封提及谢明朗的,还恰好是当年和我看见的那个展览有关。上面写:

……吴敏的情况很不好,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去看过他,他自己也不乐观,还竭力在陆修彦面前装出积极的样子。谢明朗前段时间登山摔到了背,伤到筋骨,又不肯把拍照的事情暂缓(在病情确定后他们请他拍一组照片留念,至今已经两个月)。吴敏的病让他压力很大,情绪也很低落,他又坚持用胶卷,每次都在暗房里坐很久,这让伤势恢复得更慢。我当初应该坚决劝他不要接手……

没想到那组照片之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想,那照片里传达出坚定和阳光,哪里看得出是情绪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没有去图书馆,第三天才又坐到那个明亮宁静的阅览室,拿着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迹的一刻,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亲切。

我甩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继续读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内容,想来也是,能乐意捐出来的信上,记的必定是些不伤大雅的事情。不过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读起来很快。

随着年纪变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变得更简短,字还是整洁有力,但行与行之间的间距也变大了。我无奈地想衰老是无人可以幸免的,哪怕那些语言依然生动有趣,但看着这些细微处的变化,时时暗示着时光的流逝,还是不免伤感。

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只写了两封信,默默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反覆看了几次,只觉得大梦一场。记得谢明朗去世是因为癌症,免疫系统的问题,好像是淋巴。他给人的印象一直积极健康,上山下海,样样乐意尝试,以至于媒体公布病情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有同学对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医院探望不得,回来之后还专门给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阵子还听说手术好转,没多久又恶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来是没有受什么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时间是写在谢明朗去世一个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谢明朗听说你来信,也让我附上他的问候。前段时间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状又稳定下来。相较之下,他的精神状态比起我来还是好得多。他一个礼拜去医院两次,还是坚持照顾我、喂饱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园。反而是我每天无精打采又沮丧,脾气也很坏。不管怎么看,到了这一步上先走的那个人都应该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种事情落到他头上。

前几天看戏回来——《侧影》这出戏不错,我们都很喜欢。回来的路上他忽然问我想怎么死。我不知道怎么答他,他说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两个人一起数数,数到十之后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现在却是每时每刻都在体味这一点了。

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他的情况应该会进一步好转,但越来越多的朋友来探望我们,当然主要是看他,这让他很疲倦,而我则觉得我们正在玻璃鱼缸里——太多人知道可能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这一点,那就干脆别告诉我们就好。不过谢明朗和我认真商量过,如果病情到时没有好转,我们决定再动一次手术。

另,夏天近了,我们还是会上山,你要是有空,来看我们。记得再带个人来,四个人正好打牌。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谢明朗去世后的第三个月,这封信上他的字明显不行了,我看着都替他难过。收信人是后来和言采在戏剧上合作多次的导演,顾雷。

谢谢你的来信。我很感激。

最近家里多出很多人来。他们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护,自从买下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几乎每个角落都是,这只是让我更不方便。现在朋友们常来看我,想方设法让我振作一些,只可惜我无法让他们如愿了。晚上的时候我会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就是脚不太好用),这样倒是能让我好过一些。

最后的时刻很可怕。我们在医院频繁地出入,但这都是无益的折腾,其间我也病倒了,虽然很快好了,但这对此时的我们还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后谢明朗说要回家,我们就回来了。所有的止痛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就看着他在受罪。有几天他的精神不错,本来决定挑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次,直到九号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他说不要来宾众多的葬礼,也不要什么仪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里的一棵树下面,将来我也准备这么做。

我必须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有些艰难。

不知为何,近来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之前那封信上还是两个人的签名,我已经很熟悉言采的字迹,看得出谢明朗的签名是言采代签的,这下忽然看到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个,心裏还是堵了一下。

再没两个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一天之内看掉一个人的悲欢生死,只觉得信息量太大,呆呆坐着好久,手脚都冰凉了。

本以为那封信就是最后,谁知道习惯性合起文件夹的最后一页的时候,竟看见最后一封信反面一页上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图书馆的标注是言采写给谢明朗的生日卡片。我从字迹看,应该是还比较早的时候,卡片上寥寥数语——

这一生中的“灵机一动”或是“忽然兴起”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那天晚上带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让我至今想起依然庆幸幸亏如此的举动。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后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生日快乐。谢谢。我爱你。

我没有告诉意明我去图书馆翻看了言采的信件,有那么一两次想提一句,最终还是羞于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采在,谢明朗也在,我怎么能提起一个不牵扯到另一个。还是不提为上。

看完那些信之后对于言采私生活的挖坟,暂时告一段落。我不能说我对言采的好奇都被满足了,但目前真的无法走得再近一些,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再去看一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统的评论,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没多久暑假到了,老板八月出门休假,也大发慈悲给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正在考虑是不是回家,一天约会的时候意明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这个月,后来还很无辜一般问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没怎么出去玩过,听他这样说难免心动,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意明沉思片刻,说:“我其实就是想两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最近太热了,山上还是海边,你喜欢什么?”

他说起这种甜言蜜语对我来说素来很受用,无奈生来怕水,海滨浴场沙滩之类统统与我无缘,但和他在一起,想来去哪里都是好的。我就答应说:“别去海边就行,或者你愿意看我杀风景地不下水。”

意明笑了,凑过来说:“那好,我们去山上避暑。”

没几天我们开车连夜上山,盘山公路上我骂他发疯,多等一个晚上又怎么等不得。他却说摸黑上山别是一番风味。可是放眼四顾,除了路灯,偶尔对开而过的车辆,那就是黑黢黢的山头,随着车子一路开上去而一座座矮下来,风里传来不知道什么的声音,风味不风味我不知道,鬼影绰绰倒是真的。

我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夜里看不分明,藉着路灯看见是一栋小楼。这种别墅在这山上多得是,私人产业居多,也有相当一部分改建成旅馆,租给短期避暑的游客。

进门一看果然是旅馆,听地板的声音已经有点年岁,但房间宽敞,装潢得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来很柔软舒适,我累得要命,别的也没多看,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玩,晚上出去吃饭,喝得醉醺醺的手牵着手回来,每天都过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来,意明却对这裏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让他领着我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懒散得骨头都要酥了。

这日子虽好,我本性还是个热爱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适合我。住了这一个礼拜觉得已经够了,想想接下来还要再住一个礼拜就觉得乏味。也不太乐意出门了,宁可给朋友打打电话再看看电视什么的。意明对这种生活倒很满意,还拉着我早上起来打球,俨然是要过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势。

一天早上我被雷声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雾气,远处山头的云飘过来,往往就化作雨水。醒来的时候意明不在身边,摸了眼镜戴上,只见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打雷,醒了吗?”我问他。

他回头:“嗯。你怎么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住的宾馆相对地势本身就高,我们又在二楼,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房子的屋顶掩映在翠色中,有些还能看见花园,在这静谧的清晨,山水画一般。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说:“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着我笑说:“我想你也觉得无聊了。”

“倒也没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过得惯的。”

他听到这裏又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很快地站起来,说:“坐着还是看不见。”

“什么?”

意明指着那些房子中的一栋说:“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栋:“哪个?花园有个大花架的?”

“对。那里以前种的是三角梅,这个时候正好是花季。不过现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换了别的植物吧。”

他这么一说,我不免有些联想。不是这么巧的。意明扭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舅舅和言采当年的房子,他们以前每年会过来住两三个月。后来房子卖了,我也几年没上山,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果然。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我就发现无论意明还是我,都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有着平时难得一见的固执。至于我,则在一种介于畏惧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说得更多一些。

我就接过他的话:“每年来避暑吗?倒也能静心住三个月,他们应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为是的。后来才晓得言采工作的时候会失眠,一出戏又动辄几个月,他们就拿这三个月调整。”

听到这裏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样。”

意明听了我这句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是要反驳的,但最后居然并没有说什么。

“舅舅去世之后这房子就卖了,等到言采去世,城里的房子也卖了,钱都放到基金会里,这遗嘱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所以说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遗嘱。”意明脸色阴沉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你已经反覆在强调了。我心裏暗叹。嘴上则说:“他不卖,难道还回来住吗?”

意明就不说话了。

早饭吃得不甚愉快,或许是因为早上的回忆。吃完早饭后他也没出门,坐在一楼的厅堂里看报纸,我就陪着他,坐在边上看电视。这样到了十点,雨停了,太阳也从云里探出头来,他把手边的报纸统统读完,忽然说:“我今早说了些怪话,情绪失控,对不起。”

我看着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么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不防意明低下眼来,淡淡问我,“他们葬在山里,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里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着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着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摊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着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么。和这裏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么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么。”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裏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着树干,跟着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后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里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签。”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说。

“以前我总觉得舅舅喜欢言采更多一点。因为言采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他要讨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点点,不要说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说了他很冷漠,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吗,舅舅生病之后他还接了一部戏,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说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我喜欢你多一点,我们在买菜吗?”

意明牵紧了我的手,继续说:“你看过舞台上的言采吗?”

“没。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过他的电影。”

“我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陪着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轻松,感觉上是导演送给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演员,看他演戏,才知道原来‘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坏’不是安慰奖或是客套话。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边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场下就笑声不断,舅舅当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觉得言采的目光在往这边看……”

我忍不住说:“你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让你印象深刻。”

他缓缓摇头,苦笑:“你是不认识他……”

我都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风刮下来的积雨,颇是狼狈。意明开玩笑说:“舅舅大概不喜欢我们,所以这一路走得这么艰辛。”

“是我们挑错了日子,改天来也许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说的,都是树,没有任何标记,什么也看不出来。经过这些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松针,因为潮湿,踏上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奇异响声。

这时意明松开我的手,四处张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怅然的怀念之色来。

我就说:“这裏是个好地方。很清静。”

“是吧。言采说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后谁送言采过来的?”

“我们一家,衞可,还有言采的一个朋友,叫沈知。”

“既然没有标记,你们是怎么找到之前那棵树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只有骨灰入了土,怎么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想得很开吧?他们把每一项都安排得很好,什么都想到了。”

我几乎以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见了他眼底的水光。他这番话倒叫我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棵树,这似乎也是我们此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们身上的汗都被风收干了,意明就说回去吧,起凉风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长,然而这漫长的一路我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我说:“这两个人的事情,再也不会有谁真正知道了,是吧?”

后来直到我们回到车上,车子发动之前,意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们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睡着前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忆录裏面的某张。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妆卸到一半,想来是被手上正拿着的那封信给打断了。但他嘴边有笑,应该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放松地抬起头来,把镜子里的眉飞色舞的笑容,留给身后的那个人。

他们知道,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