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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7 雾中风景Landscape In the Mist

正文卷

这些年来,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们闹到不可开交从此视彼此为路人,而是分开之后,再见面,还能坐在一起若无其事笑着喝杯茶,说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后会是怎样了。

谢明朗是被电话和门铃的双重噪音吵醒的。

无论是哪一个都很坚决,噩梦一样不肯退散。谢明朗挣扎着打翻电话,门铃吵得更狠,僵持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忽然听见重重一脚踢门声:“谢明朗,你给我开门!”

而认出叫门的那个人是潘霏霏之后,因为时差和水土而低烧的谢明朗,愈发觉得头痛欲裂了。

他还是爬了起来,披上外套去开门。潘霏霏那个时候正准备踢第二脚,一下子防备不及,整个跌进门里,人虽然被谢明朗一把拉住,但手上的报纸一下子散了,花花绿绿飞得客厅一地都是。

她又急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你在搞什么鬼?我一个劲儿按门铃打电话,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谢明朗放开她,去收报纸,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里塞,却被潘霏霏一把抢过:“这个新闻是怎么回事?”

他刚从埃及回来第二天,经历了机场的围堵,知道事态有变,但一点儿没有去管,也不敢想,闷头睡到刚才。他以为恰当时候言采总要打个电话过来,没想到先到一步的是潘霏霏。

起先他装傻,反问潘霏霏:“什么怎么回事?我刚回来,国内要闻你问别人去。”

潘霏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报纸,有几张因为她力气太大裂了,发出清脆的纸撕开的声音。她也不管,摊开一张,娱乐版的头条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一前一后从机场出关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对镜头不动如山,自己却满脸错愕,好像被抓了现行。

“我是问这个。和言采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她问得直截了当,咄咄逼人。谢明朗看到那张照片,想起昨天的场面,顿时烦躁起来,脸色一沉:“你气势汹汹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转移话题的时候眼睛都不看人,现在就是这样。”

谢明朗就盯着她,目光转也不转。潘霏霏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过分了,想躲开这样的对视。她的手垂下来,却没想到谢明朗劈手截下报纸,坐在沙发上开始读。这时他总算知道事件的源头,那是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两个人站在不知道哪个神庙的某只柱子的阴影下面,一起仰头看柱头的花饰,谢明朗的手很随意地勾在言采肩上,虽然亲密,但也没特别越矩之处。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脸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几乎彻底模糊成一片,要拿这样的照片做证据,就连谢明朗这个曾经的极不合格的娱乐记者看来,都实在勉强了一点。

他竟然笑了:“这个人照相水平太差,我认不出哪个是言采。”

“明朗……”

听到异常的语气,谢明朗偏过目光。潘霏霏脸色发白,一字一句说得磕磕碰碰,不胜惊恐一般:“我不可能认错你,也不可能认错言采……”

他心裏一沉,面上却要竭力显出无动于衷来,飞快打断他:“不是我。我和他搭一班飞机回来,只是凑巧。”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谢明朗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对着自己的妹妹睁着眼睛扯谎。他莫名觉得疲惫,正要说话,就见潘霏霏忽然站起来,二话不说往他卧室闯;反应过来之后谢明朗抓住她的手,拦住她,一边说:“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潘霏霏起先还想挣开他,后来发觉谢明朗是真的用劲了,心裏盘旋已久的猜测猛然落到实处,手腕又痛得厉害,心裏委屈,索性借势哭了出来:“明朗,你太用劲了,我的手痛。”

谢明朗赶快松手,对着低头落泪的潘霏霏连声道歉,但还是堵着路,不让她往卧室走。潘霏霏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往洗手间的方向去,谢明朗起先只想着她是去洗脸,再没拦她,等到想到其他枝节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追过去,潘霏霏站在门口,对着双数出现的盥洗用具钉在原地。她从镜子里看到跟过来的谢明朗,指着不同的剃须刀说:“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女人用的。”

谢明朗转头就走,坐回客厅里等着潘霏霏出来。他觉得她面上挂着即将得知真相的恐惧感,反而一瞬间轻松起来。主意也在同时拿定,他告诉她:“我是同性恋,但和言采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了。”

看娱乐版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谢明朗的承认又是另外一件事。潘霏霏脚一软,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他,许久之后,才掩住脸,哭了。

谢明朗知道和言采的事情在潘霏霏这裏,已经暂时被自己出柜的消息遮掩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哭的反而是你。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把我说成什么十恶不赦了。”

听他这么说,潘霏霏顿时哭得更凶了。

等她哭完,谢明朗就说要带她出去吃饭。潘霏霏这才想起公寓大楼外的阵仗,僵硬地说:“明朗,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楼下有记者……”

但是冰箱里除了啤酒,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谢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谢明朗告诉她同性恋的事实之后,也觉得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空间。她告别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看谢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绍给我认识,随时告诉我……还有,刚才用那种口气跟你说话,对不起……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名字会这样和言采的连在一起,吓坏了……”

谢明朗纵容地笑笑,反过去安慰她:“我也没想到。都会过去的。”

潘霏霏离开后,谢明朗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觉得本市其他的娱乐记者肯定都守在言采那边。既然想到言采,他不由去打了电话。公寓的没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没有,后来用手机挂手机,响了半天,终于接了,听声音竟然睡意浓浓:“喂……”

“原来你也在睡。”

听到他的声音,谢明朗才忽然觉得过去的这一日格外漫长。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没事,我也是刚醒,给你打个电话。”

言采的睡意淡了,稍稍顿了一下,说:“昨天林瑾和我说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透给媒体的,她不知道我们一起去,记者们看见照片,就在机场堵人,出来的正好是你。照片你也看见了?”

“霏霏来过,带给我报纸,我看见了。”谢明朗笑了一下,“照相的人水平真差,脸都看不清楚。”

谢明朗轻松的口气让言采也笑了,笑罢又问:“她来问你,你怎么说?”

“除了没提你我的事情,其他都说了。她大哭一场,刚刚才回去。”

“是吗。”言采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出柜比向亲人承认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更容易吗?”

对此一问谢明朗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答,愣在手机前面。也许是听出呼吸的异常,电话那头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这件事情,过几天就没事了。别担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非当日言采轻描淡写一句“过几天就没事了”这样尽如人意。

没几天第二张照片出来,顿时喧嚣一片,首发的杂志居然是《银屏》的副刊,当天就卖得脱销,就为看一看那张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时娱乐杂志素有的恶毒发作,那的确只是一张背影,拥吻的对象也几乎被挡住,的确第一眼看不出到底是哪个。但同版的另一个角落,轻飘飘报道着一条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闻,选的压题照,和那个背影俨然就是同一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明朗回到《聚焦》之后,面对这场已经牵连甚广的风波,他的好人缘虽然在这时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间饱含深意的目光总是挥之不去,平日惯会肆无忌惮开风月玩笑的朋友,这时也怪异地谨慎起来,反而显得生硬别扭。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恋双性恋异装癖,从来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来如果离了异色,文艺界也就不是文艺界了。这么多年来大多数人心安理得藏在柜子里,不问不说,顺带照顾公共道德和大众审美取向,素来平衡得很好,而媒体站在线外,也算是职业操守。谁知道这次真的有人穿着鞋踏进来,还带进来一脚的泥。

第二张照片的事情谢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这一次他隐隐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对方却是在公然打太极。这么多年来,谢明朗第一次要在报纸上去找言采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经纪人对此事三缄其口,上下沉默得一如磐石;又比如在某“伤心欲绝影迷”在言采公寓门口试图割腕之后,没几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参加一个公益活动,估计接下来至少十几天见不到人。

谢明朗觉得自己被拖下了旋涡,孤身一人。

言采的消失最初让他觉得手足无措,几天之后,也就放弃了,不愤怒是假的,但更多还是事到临头不由他不看清的冷漠。朋友举办的派对还是去了,席间知道内情的很多是从来不看娱乐版的,而看到娱乐版的大多不知道真相,出于礼貌也不会贸然去问,结果就是弄得气氛说不出的别扭古怪。数次之后谢明朗也觉得索然寡味,一些常去的地方也不肯去了。

直到衞可打电话来找他。

衞可近年来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蹿红着,除了不唱歌,几乎什么活动都看得见他的身影,人红,曝光度高,就越红。他两个礼拜之前出外景,看到新闻的那一瞬间,几年来一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通了,一回来,立刻找到谢明朗,约他出去喝酒。

“宴无好宴。”谢明朗甩开依然守在他公寓外的记者,来到和衞可约好的酒吧,看见笑眯眯的衞可和一桌子的酒,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冷淡。

衞可却不以为意,招呼他坐下,说:“我估计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就是不敢问你,所以我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就老着脸皮来请你喝酒,等把你灌醉了,看你酒后吐真言。”

谢明朗听他还是一贯的口气,觉得实在冷淡不起来。点了点头,坐下来:“难为你费心。不过你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都猜到了。”

“看到照片我就知道是言采了,但是你嘛,还是报纸上登出来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听说言采有一个圈子外的年轻男朋友,我从来没想到是你。”衞可一边倒酒一边说,“事情出来再想,不知道是你们藏得太好,还是我太蠢。”

酒过数巡,酒精的力量开始发作。衞可的话渐渐多起来:“和女人在一起,那是绯闻,如果男未婚女未嫁,经济公司再撮合,那就是金童玉女;但和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丑闻。去玩没什么,怎么会不小心到让人拍到这种照片……不过就算小心也没用,看了照片,要说没有人在后面拉言采下水,我都不信。你不要太担心,这件事情要踩的是他,你是牵连进去的,慢慢焦点就会转移了。”

谢明朗本来不想提言采和自己的这件事情,但等到衞可也这样说,才知道阴谋论之说并不只是自己的多心。酒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难喝起来。他皱眉:“那就等事情过去。”

衞可忽然大笑,好像看神奇生物一样看着他:“过去?明朗啊明朗,你到底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人家真的动手了,你觉得会这么轻易过去?劝言采干脆认了,以攻为守,总比现在要好。”

谢明朗没有做声。衞可想了一想,又说:“哦,对,他还是不要做声的好。”

“出柜不是买衣服,不满意可以退回去。”谢明朗轻声说。

“错,出柜给大众不是买衣服。在知道这件鬼事之前,我一直以为言采不是同性恋,他只是不讨厌男人而已。现在嘛……”他本来还想笑着调侃一句,但看见谢明朗一脸严肃后,口无遮拦的毛病总算刹了车,“我听说他出门了,等回来之后,你们可能是需要谈一下。看是置之死地,还是拖着……”

谢明朗勉强一笑,抬眼说:“衞可,你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倒也不错。”

“你这就是在骂我了。”话虽如此,他并不生气,还举起杯子来笑着向谢明朗致意一番。

他们起身离开之前,衞可说:“我打赌,门口肯定有相机候着。”

谢明朗走得东倒西歪:“不稀奇。”

他就笑了,凑过来,动作亲昵地勾肩搭背:“不如这样吧,我们这样走出去,也许明天娱乐版的风就刮转向了。”

谢明朗由他搂了一会儿,才笑着推开他:“你确定不会写成诸如三角谜团之类更恶俗的?你也搅进来,只会让娱乐版更热闹而已。彩衣娱众这种事,是你的职业,我不奉陪。”

衞可本来已经变了脸色,后来想到谢明朗是醉了,又笑回来:“你是真的醉了,你开车来的?”

“嗯,反正不能开回去了,打车一样的。”

他们出门,果然被守在外面的记者逮个正着。记者们事先不知道衞可也在,一时间有点激动,但基本上还是衝着谢明朗来:

——“谢明朗,那张照片上和言采拥吻的人是你吗?”

——“我们拿到了言采出境那班飞机的旅客名录,你也在上面,你们是不是早就约好了一起去埃及?”

——“有影迷在言采公寓前试图割腕,说是不能接受言采是同性恋的事实,你怎么看?”

问题起先还有点诱导性,后来见到谢明朗虽然脸色不善却一直不做声,就干脆越来越直接了,只差没直接拉过人来串供再按手印画押。

衞可也没料到会闹得这么难堪,正要低声和谢明朗说“不要理会”,手已经碰到出租车门把的谢明朗却忽然站住。他喝了酒,脸色却惨白,眉头紧缩,眼中满是濒临爆发的怒气:“我统统不知道。”

甩下这一句,他把衞可也拽上车,报了自家地址,车子驶出,把那亮起一片的闪光灯彻底甩在身后。

衞可摇头:“你那句话不该说。”

谢明朗太阳穴发胀:“我知道。但是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大众的窥私癖。”

“我知道,但是没有奉陪的义务。”

看着他手上暴出的青筋,衞可隐约猜到谢明朗经过这几天,估计也是到了极限。他叹了口气:“等你习惯了,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无数人等待的第三张照片还没有出来,言采已经回来了。他这次出门是为贫困儿童筹款,下到最穷困的山区,回来之后人瘦了不少,就连裹着冬衣也看得出来。照片的丑闻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影响到他,笑得波澜不动,无论怎么被问起,都是充耳不闻。

但总还是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曝光量增多,好像又回到当年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有不同的女伴,镜头下面眼角眉梢都是迷人笑意,照亮了女伴,也照亮自己。不久林瑾口中透出言采会在第二年年初订婚的消息,对象却不肯透露,只说是圈外人。

他和谢明朗还是没有联系,就连一些平时能碰到的活动也有意无意避开,好像彻底成了陌路人。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谢明朗碰见季展名。

这才是过去几年来彼此间极力避开有交集的人。

某场摄影展的闭幕酒会上,当两个人的目光对上,谢明朗笑了一笑,很自然地要走开,却第一次被季展名追上。在一个人少的角落站定,季展名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谢明朗这段时间来诸事缠身,如今又碰上这么个人,有点不耐烦,还是笑了:“怎么了,忽然想起来要叙旧吗?”

季展名的笑容倒是有点勉强:“倒也没有。我们都讨厌叙旧,不想在临走之前还犯嫌。”

谢明朗本身已经转开目光,听到他这句话又转回来。季展名迟疑了一下,说:“我拿到一个工作机会,新年之后要去非洲一段时间,大概半年。但是如果待得愉快,可能会待久一点。”

觉得有点好笑,谢明朗反问:“你抛下知名时尚摄影师的头衔不要,去非洲拍什么?钻石吗?还是中非的土着?这都不是你的风格。”

“先去南非,然后坦桑尼亚,肯雅,乌干达,苏丹。我不是一直说想去吗,这是个好机会,可能还会把北非也顺便去了。”

“一个人?听起来都不是特别安全的地方。”他无动于衷地说。

“嗯,一个人……”季展名犹豫了一下,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上了左手的戒指,“她不肯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吵怕了,正在协议离婚。”

“是吗?”谢明朗还是冷漠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能去非洲是好事,总之祝你一切顺利。”

说完把酒杯换到左手,要和季展名握手告别。季展名盯着他,忽然说:“明朗,我听说……”

“你知道吗,除了娱乐记者,一般人都会刻意避开和我说起你即将要说起的话题。”

他的周旋已很熟练,只是脸上没有笑,让季展名愣了一下,也拿出社交场上的周旋本领,立刻抹开脸,只管若无其事说自己的:“那好,我直接跳到主题。一个月了,这件事情已经向着和你无关的结局前进了,你想怎么办?”

“我不需要向你备报。”谢明朗真的笑了,“展名,这样可真没意思。不要让彼此难堪。”

“那就是说,这件事情是真的?”

“也请不要用八卦记者的口气谈起这个话题。真的,我宁可现在和你拥抱道别,祝你一路顺风。”谢明朗挂着笑,眼底却已经山雨欲来。

闻言季展名不免脸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一切顺利过去。那就这样吧。”

最后他们客气地握手道别。谢明朗之前情绪有些失控,到了这时恢复了,握手的时候说:“对不起。这一个月我已经受够了。非洲是个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当年傻笑着说要左手一只火烈鸟,右手一只皇冠鹤,骑在河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谁。

这句强打精神的玩笑话也只引来季展名勉强地一笑:“那是,也许被酋长的女儿看中了,就不回来了。”

和言采的事情继续耗着,耗着,一开始还有所等待,再过了半个月,记者们慢慢撤离谢明朗的公寓,出门也没有奇怪的车子跟着,一夜之间,似乎一切又都恢复正轨,如果不是潘霏霏坚持不懈打电话来关心他的近况,就连谢明朗自己都觉得可以淡忘了。

在某种程度上,大众也的确是没有耐心而懒惰的一群。

言采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谢明朗正在剃须。

他晚上约了人去看戏,一开始还以为是朋友催他准时的电话,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又是多少久违的。以至于谢明朗听到声音后就没出声,半天才应了一句:“你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你晚上约了别人?”

谢明朗看一眼丢在沙发上的西装,说:“没关系,我可以推掉。我也觉得不能再拖了。”

餐厅的主人是言采和谢明朗的朋友,替他们安排了楼上的包间,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整个二楼就他们一桌,带路的服务生脚步本身就轻,唯一的一点声音还被厚地毯吸收干净,真是静得只能听到布料摩擦声了。

这一个月左右的分别并不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但再见面,两个人看了一眼对方,谁也没有动。一个坐在靠窗的位子吸烟,一个站在门边,半天,谢明朗淡淡地说:“有点冷,把窗子关了吧。”

说完自己先过去关窗,把一地风雪拦在外面。接着去脱大衣,挂好了,坐下来,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言采。言采本来也在看着他,这时只是微微一笑,把烟掐了,又点一支新的。

最开始都是说些有的没的闲话,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这才能把这一个月莫名累积起的陌生感给打消掉。但这样的谈话让人疲惫不堪,谢明朗没办法,说:“言采,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下乡一个礼拜,太久没吃苦,经不起这个折磨。”言采倒是不在意,慢慢说,“回来之后事又多,不过总算了结了。”

“嗯,你辛苦了。”

言采抬眼一笑:“彼此彼此。”

这个笑容总是熟悉,谢明朗看着,才觉得初进门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一些。他也跟着笑了一下:“这一个月真是过得和打仗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不过想想也很有趣,这种事情,果然只有牵扯到女人才能让之风平浪静。”

言采没有理会这句话之中隐约的火药味,还是说自己的:“那是林瑾从来没有出过的昏招,已经澄清了。”

“但是毕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吗?反正你每个经纪人都有通天本事,这件事情自然会被淡忘的。”谢明朗面对言采,忽然觉得这一个月里积压的一切情绪都可以爆发出来,但最开始,还是在尽力克制着。

“出柜是一回事,找女人订婚是另外一回事。我可能一辈子不干前一件事,但后一件,一辈子也不可能做。”

“你不要绕这种文字游戏。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订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时候放个风声出来,就足够了,然后你继续演你的银幕情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这是没意思的负气话。”言采皱眉。

谢明朗别开脸:“我知道。”

言采没做声,谢明朗之前发作了一通,心中郁结了数日的疲劳和无奈以及其他种种负面情绪这时缓和一些,他无奈地说:“这种事情,既然有了第一次,就再也不会过去。”

“我知道。所以等彼此都经历过一次,我来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见到言采之前,谢明朗设想过种种可能会涉及的话题,唯独这个不敢多想,心头掠一掠就飞快地过去了。现如今直截了当被问到,谢明朗怔怔良久,才无力地说:“你呢?”

言采对这样以退为进的托词并不领情。笑容收起来,烟也不抽了,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在问你。”

他何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言采,只觉得招架不来,最初的迷茫之后,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乱,一言不发地沉思起来。这时言采也不催促,转向窗口,等谢明朗的答覆。

雪渐渐大了,吹在窗户上,簌簌有声。寂静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谢明朗才说:“这一个月,我非常难熬。也许你习惯了,但是我没办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乱了,我这一个月几乎什么都没有做。每一次出门都像逃荒……”

“这的确需要应付。不过这还是不是重点,谢明朗,你还没有说到真正要说的。”

“你不要催我。”谢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别处,“我出柜没什么,顶多父亲不认我这个儿子,他老了,要打断我的腿之类的话估计只能说说,但是你……”

言采听到这裏打断他:“我为什么要出柜。我这一辈子,都是靠演异性恋赚钱的。”

谢明朗心口一凉,瞪大眼睛盯着言采,彻底说不出话来。言采也盯着他:“‘我统统不知道’,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言采又说:“你看,你根本没准备好。出柜和向人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哪个对你更容易一些。现在只要我们手牵手走下楼,随便哪个记者看到拍一张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情,问题是,之后你准备怎么办。你连想都不敢想之后的事情。”

“这两者……”他被说得毫无反驳的余地,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手心却凉了。

“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话想也不想跳出来,一开始还在嘴边犹豫了一下,后来真的说出来,竟异常顺畅,“你不能一声不吭消失一个月,忽然出现,打个电话就坐在这裏要我作决定。这不公平。口口声声说这是两个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过去的一个月,你在哪里?你本事通天出面摆平这一切的时候,只是你一个人,你也只想到你一个人。”

言采还来不及表态,另一句话冒出来,也许在他说完之后会后悔,但至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话:“言采,你不能因为当年你自己瞬间作了决定,如今对同样站在类似立场上的我也一样要求,不管这个决定是什么。”

言采本来还在笑,听到这句话笑容顿时打住,就像被生生从面上刮去一层。两个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边所有的动作,两两对望,似乎要在这一句话之后在对方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后悔,亦或许往事散去后的不以为意。然而不过短短一刹那,两个人又都发现,根本没办法再次直视对方了。

谢明朗听到言采平静地说:“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后打电话告诉我。”

他起身,拿起外套,干脆地出门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从语气的激烈程度上来说,几乎不可以算作“争执”,但是结局,谁也不知道。

谢明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回去之后冲了个澡,然后给潘霏霏挂电话。他心想如果能告诉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一次家。但是乱七八糟扯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觉得无比恐惧。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时候,他听见他们提起季展名,说是他太太怀孕,他不得已推了那个去东非的工作。谢明朗当时没做声,聚餐结束之后从衞可那里问到季展名的电话,打过去,先是恭喜他,然后问,那个工作机会,能不能让给我。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给言采打了个电话。之前预计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题的打算在听见言采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报废。他直接说:“我没有办法……”

言采就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轻轻笑了一下:“谢明朗,我没想到做逃兵的人会是你。”

谢明朗半晌无语,最后勉强说:“你没有经历过那些,那种孤立无援,你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当他们客气地道别的时候,谢明朗忍不住,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们闹到不可开交从此视彼此为路人,而是分开之后,再见面,还能坐在一起若无其事笑着喝杯茶,说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后会是怎样了。”

言采的语气这时疲惫起来,依然是温和的,好像又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滴水不漏地客气着:“你自己选的路,就不要抱怨,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

后来的某一天,言采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谢明朗走进那片草丛深处,只留给他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和那个早已熟悉的举相机的姿势。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绿着,微风拂过,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却在同时浓郁起来。而谢明朗被这些茂密的植物包围着,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几何时,凝望的那个人,换作了他自己。

倘若梦与梦之间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进此时已经在飞机上的谢明朗的梦里,应当是别一番情景: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两边都是麦田,野罂粟点缀其间,一条路笔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世界。阳光明媚,只谢明朗和言采两个人。他们有一顶式样古旧的只合出现在西部片里的帽子,这倒也罢了,偏偏上面还簪了一朵红花,阳光下鲜艳得近乎张牙舞爪,能灼伤人的眼睛。他们谁也不肯戴那顶帽子,又要把想方设法把帽子扣在对方头上,牵着手的一路上,就见那顶帽子交替出现在他们头上,很快把头发都弄得乱糟糟了,好像被大风吹过的麦田。

最终谢明朗忍无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握在手里,这时两个人一起大笑,没心没肺一样。

这真是无限接近平淡现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