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冲出黎明

正文卷

“我们在学校一共搜集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佛牌。”

于白青从桌前拿起三个透明的证物袋, 让大家直接远程看到了实物,“三种佛牌除了刻在上面的图案样式不同,外观几乎完全一致。”

等负责翻译的怀特翻译完,他举起了其中的一个袋子。

“第一种, 是校门口小卖部里售卖的佛牌, 单价五元一个, 在期中考期间一共卖出了几百个。”

“我们的技术人员在佛牌表层提取到了非常微量的THC元素, 也就是四氢大麻酚。”他说, “每个佛牌的THC含量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仍然会对近距离口鼻吸入或接触到的人产生一定的影响。根据药理分析,这种物质在人体内产生的最典型反应,就是会令吸入者精神激动,短期内很难产生困倦感。”

怀特差点被于白青满口的专业名词给难住, 赶紧低头拿出手机, 用字典APP临时查了一下。

握着手中的幻灯片遥控器,于白青示意大家继续看第二种佛牌的内外构造:“第二种,重量稍微比其他两类重了十几毫克, 样式和第一种完全一致。”

屏幕上浮现出两个红色圆圈, 圈起了佛牌上佛像的两只铜铃眼。

“我们在一开始时并没有进行逐一比对。经过专业送检, 才发现这种佛牌的夹层不仅含有比第一种要多两倍的THC, 还被放置了一枚非常迷你的针孔摄像头。摄像头被刻意设计成圆形眼珠的样式, 用来充当佛像的两只眼睛,所以很难用肉眼发觉。”

“第三种, 也就是我们从苏苏的遗物中找到的佛牌。佛牌的样式和其他两种有细微的差别, 背后有一个镂空夹层, 我们在夹层里找到了一张已经变成深色的祈福纸。”

按了下鼠标, 他放大屏幕上的化学成分表:“纸条氧化变色, 说明上面曾经沉淀过有毒物质。”

“以上,就是技术人员在纸条上检测出来的所有化学成分。”

大屏幕上开始出现动画效果,按照死亡的先后顺序,三枚佛牌的正下方依次弹出了三名死者的姓名,死因,以及所对应的佛牌种类:

【苏苏——跳楼坠亡——1&2&3】

【黄泽——交通事故——N/A】

【梁培东——突发性脑溢血——1&2&3】

“我们将警员分成三组,分别审问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副校长和两名学生死者的班主任。”于白青缓缓抬起了头,“通过对所有口供进行交叉对比,并结合三名死者的行动轨迹和社交网络,我们整理出了其中佛牌与意外死亡之间的关联。”

“一开始,因为有人在暗中刻意引导,这所学校出现了在考试季购买佛牌祈福的潮流。几百枚附有微量THC元素的佛牌开始在校园内流通,每个班级都或多或少有人买过。”

他侧身切换屏幕上的幻灯片,“这就是幼芽计划的第一轮筛选,也可以叫做随机概率海选。”

“根据副校长的口供,SPEAR的工作人员会利用每间教室里所安置的监控,观测各个班级的整体精神状态。再从中挑选出几乎没有受到THC影响,没有出现群体明显亢奋的几个班。”

“高二(7)班和高三(11)班。”于白青说,“这两个班级进入了第二轮筛选。”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所中学的副校长让教导主任找到这两个班的班主任,让他们以奖励为由给班里所有人都发放了第二种类型的佛牌。”

“这些佛牌全部安装着针孔摄像头,目的是记录在室内THC的含量进一步增加后,教室里每一个个体的精神状态变化。”

趁着怀特替自己翻译的功夫,于白青关闭屏幕上的幻灯片,打开了一个视频窗口。

视频播放的是一段高三(11)班上早自习时的监控录像片段。原本死气沉沉的早自习一反常态,班里的学生们要么在和同桌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要么在互相传递作业和小纸条,脸上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整个教室里,只有两个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龙思图趴在课桌上睡得挺香,还将一本课本竖起来挡在前面当作掩护。还有坐在第四组靠窗座位上的苏苏,一直半闭着眼斜靠在窗台前,眼皮一点一点往下掉,就连头顶的马尾辫都在跟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

“第二轮筛选的目的,是为了筛选出抗药性较强的个体。”于白青从电脑前抬起头,“他们在这两个班一共挑选出三名候选人进入了第三轮,也就是最后一轮筛选——苏苏,龙思图,还有梁培东。”

拎起最后一个证物袋,于白青拿在手中轻轻一晃:“这两个班的班主任听从副校长指示,为三人偷偷更换了含有真正实验药物成分的佛牌,准备从三人中挑选出最后的参赛者。”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和微妙。

这是一个优胜劣汰,层层递进的淘汰机制。就连军队和司法部门选拔成员时都不会用到如此严苛的选拔手段,竟然却被犯罪份子用到了挑选“实验品”的过程中。

SPEAR这家公司的胆子实在也太大了。

“苏苏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诗查雅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于警官,那梁的脑溢血是怎么回事?”

于白青从电脑前收敛目光:“梁培东是三人中的一个意外。在一系列案件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和SPEAR产生过接触了。”

一旁的怀特将他的话逐字逐句地翻译成英文:

“梁的哥哥以前是校足球队的一员,曾前往锡隆府和友谊学校踢过足球联赛。他在做笔录的时候告诉警察,他当年从新泰回来以后,曾把在锡隆认识的几个朋友介绍给了弟弟。最初的用意是让弟弟多了解了解国外文化,顺便学习外语。”

“他哥哥说,自从在网上和那几个朋友混熟以后,梁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变得越来越自闭,并且开始有些神经质起来。在他的质问下,梁才告诉他,自己跟着那几人加入了一个国际网络论坛,论坛上的网友来自全球各地不同国家,他们平时会在上面发帖讨论新泰的民间宗教恐怖故事,还有一些新泰当地的民俗民风。”

“他哥哥向警方坦白,弟弟房间里的那几幅画像也是弟弟的朋友从新泰寄来的。有一次去出租屋探望梁,他偶然发现梁正在对着那几幅画像——”

说到这里,怀特停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对着那几幅画像解……解决生理问题。”

“他认为弟弟得了心理疾病,或者入了什么传销组织和邪教,被新泰的那帮人给洗脑了。于是在当场提出让弟弟断了和那帮人的往来,并且试图撕掉梁贴在墙上的那些诡异的海报。”

“结果,他没想到梁不仅不听自己的话,还和自己大吵了一架,说什么他这是对神不敬,早晚会遭到因果报应。”

至于背后一些更深层次的逻辑链,于白青并没有和在场的众人多做解释。

比如,哥哥的这番话充分解释了,为什么家属一开始不愿意让警方进入梁培东的房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也觉得梁培东的行为有些羞于启齿。又比如,他们自始自终没有告诉梁培东的哥哥,梁培东在祈福纸上留下的那句“因果报应”,其实是为了诅咒他这位亲哥哥。

翻译完梁培东哥哥的口供,怀特忍不住开口问道:“……难道是那几幅画有问题?”

“嗯。”于白青微微颔首,“那两幅画上本身就已经含有高浓度压缩后的THC物质,梁培东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一轮筛选,就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房间里THC的影响,身体已经渐渐产生了耐受性。”

他缓慢地抬起眼,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十几个人头:“梁培东平时就很喜欢熬夜刷论坛和打网游,作息本来就不算规律。他之所以会脑出血猝死,是因为他们班主任给他的第三种佛牌里含有的实验性药物,和画像中的THC物质相结合,产生了毒性变态反应。加之他过度熬夜后身体免疫力大幅度下降,才最终引起了突发性脑溢血。”

而那句留在佛牌里的“因果报应”,没有诅咒到哥哥身上,却成为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

诗查雅接着追问:“那交通事故的那名死者呢?他怎么又会被卷进来?”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非常疑惑的一个点。从于白青刚才的那番汇报来看,这一名死者似乎和挑选“幼芽”的过程没有半点关联。

“他不是SPEAR的选拔对象,”眼看幻灯片自动跳转到最后一页,于白青干脆关上了屏幕上的演示材料,用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面对着众人,“他只是实验过程中的一个失败品。”

“这个叫做黄泽的年轻人没有本地户口,同时也有非法吸毒史。在他身上用药,即使法医尸检也查不出哪一种药物才是最终致死的原因。”

“在把第三种佛牌用在三名候选人身上之前,他们先随机找了个患有癫痫症的路人做实验对象。”他缓缓开口,“凶手事先找机会袭击黄泽,导致其癫痫症发作。再给他服用了那种实验性治疗药物,想要确认药物是否对癫痫症患者有效。然而黄泽和苏苏不同,体内本身就没有什么抗药性,服用后的副作用远远大于治疗效果,于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驾车撞上栏杆,当场死亡。”

“……”

解释完黄泽的死因,于白青继续接道:“第一名死者苏苏在死亡前留下了很多的线索。我们靠这些线索在新泰成功营救了这起事件的关键证人龙思图,他所提供的证据也成为了破案的重要突破口。”

“有关案件的其他细节,我的同事稍后会为各位提供官方盖章的证据材料,只有一点需要补充。”

于白青淡淡出声:“校领导只承认了他们和SPEAR之间的利益捆绑,却没有人供出那个真正在学校里假扮成教师,出谋划策的凶手到底是谁。”

“确切的说,不是他们不愿意告诉警方。”他对众人说,“而是他们也并不清楚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一名国际刑警的犯罪侧写专家皱起眉头:“让你们的画师根据口述模拟画像也不行?”

于白青摇了摇头:“试过了。那个人在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刻意弱化了他的外貌特征,我们还原出来的是一张非常大众的脸,没有多少可参考性。”

“唯一一个和他有过直接接触的无关人,是被凶手杀死在教学楼顶的那个女生,简晨。”他的语调冷了下来,“教学楼顶楼不仅是这帮人存放和更换佛牌的地点,还是学校里恐怖传闻的发源地,平时没有人敢独自上去。但第一名死者苏苏和这个叫做简晨的女生都独自一人上去过,目前还没有调查出来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们技侦科的同事还原了简晨手机里已经删除的聊天记录,确认她发消息约苏苏在宿舍楼天台见面前,曾和一个已经注销的社交账号在网上聊过天。她告诉账号的主人,她已经替换了苏苏治疗癫痫的药物,对方说等苏苏离开寝室后,会前去帮助诱导苏苏梦游症发作。”

“这个账号背后,应该就是凶手本人。然而,我们并没有在监控中找到天台有其他人出现,不排除他是在楼梯口的监控死角对苏苏进行了心理干涉。”

听完了于白青的详尽分析,包括诗查雅在内的所有高级督察和干员都陷入了无言当中。

整个案件一环扣一环,即使最关键的线索如今已经浮出水面,但落入警方手中的只是一些受人操纵的弃子,真正的核心人物早在被警方抓到蛛丝马迹前,就已经成功地金蝉脱壳了。

至于凶手身上的纹身……

于白青没有告诉会议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半年前的和裕置业一案中,那名导致宫津死亡,最后顺利潜逃的真凶,身上也有一个同样的纹身。

更何况,那只是龙思图班主任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当作破案的直接证据和线索。

这时,一名资深干员在视像会议的左下角突然举手,申请发言:”你们列出的那份成分表,和SPEAR新申报的新型癫痫治疗药物药理成分非常相近,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我认为已经可以通过他们那批药物的供应商和批发商反向追踪,溯源到他们头上了。”

听到干员这样说,于白青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起来,在和他一起侵入度柬尔实验室的那一天,小孩似乎就要求卷毛将SPEAR七月获批量产的药物经销商名单,还有每一批货的出厂时间全部导入硬盘,提供给了警方。

难道早在那个时候,应晚就已经猜到背后的一切了?

虽然真相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但仍然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只要将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提供给其他参赛者国家的警方,相信他们也能够很快找到线索,顺利破案。

想到这里,于白青微微撩起眼皮,眯着眼望向投影仪发出的那道白光。

小孩这是在告诉他,这就是压垮路易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五小时后,于白青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新泰皇家警区已经向路易发出了配合调查令,要求他天亮以后立刻启程前往首府,参加听证机关举行的官方听证会。”

“我和我的人会乘坐今晚的航班前往锡隆,”她在电话里告诉他,“一旦针对SPEAR的内部调查函在听证会上全票通过,我的人马就可以立刻入驻SPEAR园区,要求公司的私人部队解除武装。”

“成周过去帮了我这么多,你这次又帮我破了案,我算是欠了你们父子俩的大人情。”诗查雅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你上次不是说要进去救一个人吗?说吧,要怎么救?”

“和之前说的一样。”于白青的声音低沉,“等SPEAR的私兵卸下武装,给我一只小队和一架直升机当掩护,我会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诗查雅在电话里“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却在挂断电话后马上给他扔来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是IFOR驻新泰办事处一把手的私人号码,他会乘坐专机在明天清晨准时抵达繁市国际机场,带着自己和手下的精英小队,一同前往锡隆府。

虽然行动前最需要的就是养精蓄锐,于白青仍旧一晚上没睡。

一个人站在警苑小区的宿舍阳台上,他抽完了烟盒里的所有香烟。

吐出最后一口缭绕烟雾,他将脚边的烟蒂拢在一处,用纸巾包着捡起来,又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跟着烟头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找回那个人以后,他再不抽了。

清晨六点,于白青准时坐上了前往锡隆府的航班。专机降落在锡隆机场的时候,位于首府度柬尔的SPEAR听证会才刚刚开始。

刚坐上前来接应自己的皮卡没多久,于白青就再次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诗查雅就在电话里匆匆开了口:“你们已经出发了?”

“刚到机场,”他问,“怎么了?”

“抵达园区以后,你先带着我的人在园区外待命,暂时不要入内。”电话另一头的风声很大,使诗查雅的声音模棱两可有些听不太清,“除了你们,好像还有两批人马正在同时试图闯入园区,有一批人已经和SPEAR的私人部队交火了。”

于白青微微蹙眉:“谁?”

“……等等。”

转过头问了身旁的怀特几句,诗查雅对着他压低了声音,“有一批也是IFOR的干员,但并不隶属南亚地区的执行部队,他们的这次出动没有经过我的授权。”

诗查雅话音刚落,怀特便伸手接过了她的手机。

“另一批是情报机构‘HELS’的突袭先遣小组。”他在电话里沉声发问,“于先生,您想救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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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SPEAR科技制造园。

水位渐渐降至锁骨以下,受到外部挤压,大量空气朝着罐内涌进来,令应晚感到耳膜有些钝痛。

随着输送管道源源不断地将置换完成的水流冲走,培养罐的内部压强也跟着起了变化。

从水中艰难地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腕,他缓缓拔去了插在口鼻处的换氧仪。

肌肉松弛剂的效用已经过去,应晚却仍然感到四肢有些使不上力。肾脏的耗氧量陡然大增,令他感到双眼隐隐有些发黑。

在培养罐内微微喘着气,他只能仰着头,缓缓靠上背后的玻璃壁,耐心地等待所有的液体沿着输送管排放出去。

【怦——怦——】

周围万籁俱寂,他听到了自己剧烈而又沉重的心跳声。

这回和十几年前不太一样。

第一次被关入罐子里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因为气泡实验需要在实验体休眠的状态下进行,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注射药物后昏迷不醒的状态,换氧仪只是用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命供给。

这次的时间虽然很短,不到一周,但不知是乐于看他受苦还是为了刻意折磨他,路易一直没有给他注射过任何安眠药物,只是派人定期给他注射肌肉松弛剂。

白发男人每天都来这里待一下午,却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坐在沙发前气定神闲地喝他的下午茶,低头看手中的平板和报纸,偶尔会抬起头看自己一眼。

看向自己的时候,路易的眼神里总是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时而平静无波,时而又充斥着浓烈的危险和探究。

那种眼神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也不像是在看一个任他摆布的实验体。

像在观察一件未经雕琢,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泡在罐子里的过程并不好受,他也并不想面对路易日复一日的深沉凝视,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都会进行自我催眠,强迫自己进入沉睡。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他渐渐意识到这人想要干什么了。

身体悬浮在没有重力影响下的透明液体中,无法着地也无法用力。在肌肉松弛剂的作用下,他的双腿肌肉逐渐萎缩,早晚有一天会丧失走路的功能。

原本以为路易看自己无用,很快就会拔掉供氧装置,把自己给处理掉。没想到整整一周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却等来了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博士今天早上来到了实验室。

这段时间被路易百般用酷刑百般折磨,眼前的中年女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她坐在轮椅上,在培养罐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由于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壁,自己完全无法听清。

博士其实也知道他听不见,却仍然在罐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很久,仿佛像是在交待什么遗言。

博士所说的所有话里,他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她说,孩子,你当我在赎罪。

说完所有的话,他眼睁睁看着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小巧的电子磁卡,放入了罐子底部的夹层里。随后,她摇着轮椅移动到了角落那堆复杂的仪器前,关闭了所有培养罐的外周期循环系统。

隔着玻璃壁,看到中年女人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摇着轮椅渐行渐远的身影,应晚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随着罐内的液体降到安全水位以下,头顶的封闭金属盖也开始自动朝外侧缓缓打开。

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一直在沿着膝盖往下滴水,又湿又沉,但他里面什么也没穿,总不能脱了衣服光着身体跑出去。更别说手脚还仍旧被铁链紧紧拴住,一时半会还无法自由活动。

抬头望着有自己一个半高的玻璃壁,应晚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也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天而已,路易真的把他弄成了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

这时,他隐约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响。

电流的噪音越来越大,直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杂声过后,一道熟悉的年轻男声从实验室的公共广播里传了出来:“喂——喂——老大你在吗?”

“……”

应晚很快便认出来了,广播里正在讲话的人是白腹。白腹是跟着灰背一起加入情报机构的前EPI核心成员,算是灰背的半个徒弟,也曾是圈子内鼎鼎有名的“黑帽子”之一。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应晚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小槽。

这家伙不问的是废话吗?

公共广播是单向传播途径,他也不能立刻高声回答白腹,告诉他自己在。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白腹在广播里咳了一声,接着开口解释:“老大,智者已经带我们潜入了园区的总控中心,我现在能够看到你那里的实时监控。”

“你现在往后扭转身体四十五度,看到后面悬挂着的那个解除安全模式的装置没?你先按三下红键——”

“不对,等等——”白腹愣了一下,匆忙改口,“按三下黄键,再按一下红键,拷在你身上的链子就会自动脱落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怕地补充了一句:“吓死我了,要是老大你真按了红键,那罐子好像会直接自曝……”

应晚刚伸出去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

“……”

别说,这家伙和灰背还真挺像,都在朝着坑队友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大约五分钟后,凭借着一具肌肉僵硬,四肢无力的身体,应晚硬是手脚并用,像一只全身湿透的落汤鸡,从培养罐里狼狈地爬了出来。

他逃出生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培养罐下方取出了博士藏起来的电子权限卡。

这张权限卡拥有整个SPEAR园区最高的权限,整个集团只有博士和老斯皮尔有。只要拿着这张卡片,就可以进入所有的数据库和密码串,不会再受到二次拦截。

博士一直都明白他想要什么。

握紧手中的权限卡,应晚没有趁着这个机会立刻离开,而是拖着沉重的四肢,扶着桌椅踉踉跄跄地走到实验室唯一的那台台式机前,用权限卡启动了电脑主机。

顺利登入系统后,他马上接进内网后台的广播系统页面,让白腹通过电脑系统,远程搭建一个双方能够随时沟通的私密线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上电脑前的头戴式耳机,应晚问白腹。

广播里传来几声刺耳的枪响,眼看几名闯进来想要杀死自己的雇佣兵接连倒地,白腹放下手中的枪,三两步回到了广播台前:“除了我们,还有一批条子也刚闯进园区,正在前往‘白屋’的路上。但他们人数比较多,推进速度没有我们快。”

“行。”应晚拉开电脑前的椅子坐下,点进了“白屋”的内部信息库,“你们随时观察着园区内的动静,帮我打掩护,十分钟以后在‘白屋’顶层汇合。”

看着监控里在屏幕前快速敲打着键盘的身影,白腹一时间有些膛目结舌:“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老大你眼睛真能看见了?”

没理会白腹的一惊一乍,应晚一边在信息库里按照索引检索关键词,一边问出声:“你师父呢?他没跟着来?”

“那个……”

白腹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和老大坦诚相待,“老大,我就实话说了吧。师父他上周被国际刑警那帮人发现了行踪,在度柬尔的酒店里被逮捕后遣返了。”

应晚正在敲打键盘的手微微一顿:“……”

“另外还有,那个和师父待在一起的小子,叫做关什么的,他——”

【嘟——】

白腹的声音忽然从广播里消失了。

短暂的寂静后,一道陌生的男声出现在了广播中:“Noctis先生,请问您是否能听到我的声音?”

“……”应晚的眼皮禁不住一跳,“……能。”

“好的,”对方说,“初次见面,我是国际刑警日内瓦总区的驻外网络技术专员Luke,我的身份信息已发送到您实验室的主机端,请查验。”

“如果您确认我的身份无误,请点击我给您发送的安装包,里面有一份专门为您安排的撤退路线。”

点开Luke发送过来的链接,应晚听到Luke在广播里继续开口:“Noctis先生,我们的人马已经进入园区,正在对您开展救援行动,请耐心等待。”

“另外,我们还在园区内发现了‘HELS’的人马,也就是您所卧底的那间情报机构。”Luke公事公办地发问,“您是想要跟他们走,还是想和我们离开?”

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秒,应晚随即反问他:“你们上周逮捕了一名‘HELS’的核心情报人员?”

广播里的人声音一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您是指EPI的那位?”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应晚盯着系统搜索出来的结果页面,在键盘前按下了进入文件夹的“Entered”键。

“我跟你们走。”应晚淡淡回答,“让你的人来接应吧。”

“是。”广播里的人立即应下,语调变得肃然而又认真起来,“欢迎归队,调查官。”

切断了和Luke的线路,应晚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前。

十几年前,他在一次又一次实验中活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想要找到那个杀害了他父母,又送他来参加杀戮比赛的无眼男人。

而现在,他在信息库要翻找的,就是关于那个男人,还有他身上纹身的信息。

等待文件加载的过程中,应晚再次听到广播里传出白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靠,刚才是哪个傻B在和我抢线路,硬是把我给挤下去了!”

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陈列在眼前的文件夹,应晚对着广播里的青年下令:“转告智者,拷贝完成‘白屋’所有的数据后,立刻撤退。”

听到应晚的话,白腹微微有些发愣:“……直接撤退?那老大你怎么办?”

“我去见见IFOR,”靠在椅背上,应晚淡淡出声,“把你师父给要回来。”

“好,那我——”

白腹刚准备说些什么,线路又被人为给切断了。

Luke在广播内对着自己汇报:“Noctis先生,突发消息。路易听说园区遭人闯入,临时乘坐私人飞机从度柬尔飞了回来。我们收到消息的时间比较晚,他的飞机目前已经进入锡隆上空,预测还有八分钟在园区停机坪降落。”

“时间够了。”应晚在电脑面前眯起眼睛,“想办法替我拖延一下时间。”

“是,我们的人已经全部抵达半山腰,随时准备接应。”

电脑上的加载条终于走到了尽头,应晚屏住呼吸,点开了这个文档名为“度柬尔圣罗兰儿童福利院_存档”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保存着很多老旧的照片,包括他们这群孩子刚抵达时在福利院门口拍下的合照。

照片里的孩子们全都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完全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同一群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他看到自己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手上还抱着从家里带来的玩偶。

那是被男人抱着离开洗衣机前,男人从洗衣机里翻出来,塞进他怀里的礼物。

顺着所有照片依次往下翻,应晚发现很多照片里的主人公都是他自己。

他们拍他在花园里玩皮球,拍他在孩子们互相残杀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背影,拍他在夜深人静时侧躺在床上的睡颜。

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原来有一双眼睛就这么藏匿在暗处,默默窥私着他的一切。

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他眼睛的特写镜头。他都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还有噙在眼中濡湿的眼泪。

他的两只瞳孔里都被人用马克笔写上了一行相同的字。

将照片在屏幕上倒转了一个方向,应晚将刻在眼睛里的字轻轻念出了声:“You complete me——”

你令我完整。

正准备关上文件夹,通知Luke的人自己准备离开,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文件夹的子目录上。

在这个文件夹的底部,还列着两个隐藏的子文件夹,名字分别是新泰语的“斯皮尔”和“红尾鱼”。

搜集过两家公司情报的情报人员大多都知道,SPEAR和红尾鱼一直在互相竞争和敌对,关系并不算好。

两位创始人都是靠制毒和贩毒起家,只是一个在近些年已经成功洗白并将公司合法化了,另一个仍然还在位于南美的种植园做着非法的跨国毒品交易。

两者平时互不干涉对方在各自地盘的生意,但都绝不允许对方的货流入本地。

因此,南亚至今还是红尾鱼啃不下来的一块硬骨头,SPEAR的手再怎么长,也永远伸不进萨瓦尔海峡。

他却没想到,当年的那起事件,居然同时都有两边人马的参与。

看了眼电脑右下方,应晚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他大约还有两分钟的剩余时间。

首先点开标着“斯皮尔”的子文件夹,应晚在文件夹里看到了包括路易和塔利在内,斯皮尔家族所有人十几年前的姓名和照片。

路易的照片下有一行标题,写着“斯皮尔-路易”的字样。

关上相册,应晚移动鼠标,打开了最后那个标着“红尾鱼”标题的文件夹。

屏幕跳转,文件夹里的几十张照片按照字母顺序从上往下排列。陈列在他眼前的,是这个臭名昭着的犯罪集团,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实验室的大门外传来“砰砰”几声沉闷的枪响。

紧急着,设有多重密码锁的大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路易举着手枪大步走进实验室,手中还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

将被一枪爆头的博士尸体扔在应晚的面前,他抬起枪口,对准了应晚的后心。

“001,”苍白的掌心沾满血迹,路易的声音异常嘶哑,“你想毁了我,是不是?”

被站在身后的人拿枪牢牢抵住后背,应晚却坐在电脑椅前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回过头的意思。

一只手紧握着鼠标,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刚点开的一张照片。

还是那副在记忆里勾勒了无数遍的英俊眉眼,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照片里的人是他哥,年轻时候的于白青。

英俊的少年身穿西装,双手插着裤兜,站在一群人的最前方,朝着镜头冷冷地扫了过来。

视线缓缓往下移,他看到于白青的照片下方,同样也有一行简短的备注:

【红尾鱼-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