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剧毒蔷薇

正文卷

于白青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 他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生日那天。

在他的记忆里,这也同样是那对夫妻最后一次陪他过的生日。

家里平时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每天给他做饭的阿姨照顾他的起居。可那天却来了很多人,有他在班里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有邻居家的两个女孩、还有少年宫跆拳道训练班里认识的同龄朋友。

因为听到阿姨说, 父亲和母亲连夜从国外坐飞机赶回国, 就是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 顺便参加自己小学的毕业仪式。他那天早早就起了床, 和阿姨一起打扫了整个屋子, 穿上去年父母寄回国当作礼物的小西装, 站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回家。

自从懂事起,他就一直是被几个保姆和阿姨轮换着照顾到大,对这对夫妻的印象少得可怜。

班里的同学天天嘲笑他,说他爸妈在外面打工几年不回家, 他就是个没人要的留守儿童。

可家里的保姆却说, 先生和夫人是在国外干大事的,她们来家里照顾他前都签过保密协议,就是为了确保没人知道他就是于先生和夫人的独生子, 给他一个普普通通却又安稳的生活。

那个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 每年只会给他打一到两次跨洋电话。不是询问他这一年的成绩排名, 就是问他在学校里有没有捣乱。

有一次, 男人问他长大以后想干什么。他那段时间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 很认真地告诉男人自己以后想当篮球教练,却被男人在电话里用冷肃的语气喝斥, 说他既没志气也没有担当。

他那时候很想回击男人一句, 几年都不回来见自己的亲儿子一面, 这就是有担当的表现吗?

家里, 同学和朋友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切蛋糕, 吵吵嚷嚷打成了一片。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外,从烈日当空到夜幕降临,终于等来了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

他的记忆里仍然保存着那时的零碎记忆。

繁市所有的车辆都需要悬挂字母加数字的黄色车牌,而那辆车悬挂的车牌却是黑底白字,上面列着一行数字——“CCXXXX”。

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用白色椭圆形“CC”字样打头的轿车,在繁市是使馆专用的领事车辆。

那天,他看到司机打开车门,父亲和母亲从后座上下了车。然后便对着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走过去。

来到黑色轿车前,父亲拉过他的手,带他绕到了车辆另一侧的副驾驶座旁。等坐在副驾驶座的人按下车窗,父亲对着那人介绍:“大使,这就是我儿子白青。”

坐在车内的中年男人从车窗缝隙里伸出手,对着他慈祥地笑起来:“好久不见,小白青。”

“几年没见,都已经长那么高了。”

他刚拘谨地抬起手臂,和中年人握了握手,就看到有两只肉嘟嘟的胳膊从副驾驶的座椅背后伸上前,轻轻搂住了中年人的脖子。

一道软软嚅嚅的奶音从车厢里传来:“Papa(爸爸)——”

从座椅前回过头,中年人抓紧环住自己后颈的小手,温柔地拍了拍:“Noctis,别闹,马上就回家了。”

于白青听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端庄而又大方地笑着开口:“非常感谢您和夫人特意送我们回来。不如留下来吃个晚饭?我让家里的阿姨再多准备一些饭菜。”

中年人摆摆手:“不必了,我们也早点回去。小家伙很吵的,十点不哄他睡觉就会闹腾一晚上。”

玻璃窗在他的面前缓缓关合,汽车司机踩下了油门。在一阵引擎的发动声中,他依稀看到有道小小的身影从后座的儿童椅前转过了头。

两只手搭在玻璃窗上,幼童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从车内望着自己。

他听不到车厢内的声音,只看到在汽车驶离家门口前,幼童将整张脸都贴在了车玻璃上,对着自己轻轻比了个口型:

【哥,哥】

七点的闹铃响起,于白青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

缓缓从枕头前坐直,于白青侧转过头,发现自己身旁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被窝里还没有散尽的余温,表露出有人曾经躺在他的身旁,与他在寒冷的雪夜里共眠。

紧皱着眉头,于白青从桌子上一把捞起自己的手机,关掉了响彻整个宿舍的闹铃。

昨天晚上,大脑一直在饱受酒精的折磨,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于白青环顾了一圈房间四周,发现不仅人没在,连那个摆放在门口的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

忍着宿醉后的偏头痛,于白青点开手机通讯录,打算给小孩打了个电话,却听到手机里的机器女音提示对方已不在服务区。

“……”

于白青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放下手机,他撑着床沿刚抬腿下床,额前的青筋突然抽痛了一下。昨夜梦中的零星场景从脑海中闪过,令他出现了一丝眩晕感。

他确实还有关于十二岁那场生日聚会的记忆。可对于睡梦中出现的那辆黑色轿车,他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昨晚做的这场梦却让他想起了更多细节。

比如车牌号上的前几个字母,比如坐在车内的那名慈祥的中年人和后座儿童椅上的那个幼童,又比如——

于白青的眸色微微一沉。

拿起手机,点开翻译词典APP,他稍作思索了片刻,在输入框里输进了几个英文字母。

按照梦中中年人的发音来判断,应该是这几个字母没错。

搜索结果很快就跳了出来:

【Noctis,形容词;(拉丁文)夜的、夜晚的】

心里的猜测最终得到了证实,于白青却连半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都没有。

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十二岁生日那天,在车里见到的那个幼童,就是应晚。

小孩在俱乐部里的化名是“N”,所有人都以为是“Night”的意思,然而其实并不是。

应晚根本就不是他的真名,是他用真名化用而来的名字。

他叫做Noctis。

自己捡回来养大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是别人家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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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警苑小区,于白青驾驶着吉普车,直接回了两人曾经租住的旧小区。

公寓的钥匙还没归还给房东,打开公寓门后,他直接进了小孩平时住的侧卧。

侧卧已经被搬空,就连一直靠在角落的盲杖也不见了。小孩离开的时候,顺便也带走了他送给他的新盲杖。

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他没有发现任何小孩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也清除了一切,连一丝一毫存在过的证据都不愿意留下。

离开老小区,于白青又开车去了应晚平时摆摊的小吃街、郊区菜市场流浪儿们的大本营、还有他曾经上过课的盲人学校,甚至连酒吧街的“LEON”俱乐部都走了一遭,却全都一无所获。

小孩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来去匆匆,决绝而又洒脱,不带走一片云彩。

回警局的路上,于白青给关星文拨了个电话。

关星文和跟着小孩厮混的那个程序员看起来挺熟,应该能够通过他的途径问到一些东西。

电话刚被人接通,于白青便直截了当地问:“那个Dennis,知不知道人现在在哪?”

接电话的人愣了一瞬,听出是于白青打来的电话,连忙开了口:“那个,于哥,我们老大临时下去法医部了,没带着手机。”

对方并不是关星文,而是技侦科的一名技术员。

微微蹙了蹙眉头,于白青接着问:“他去找法医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犹豫了一下,可能因为说话太过于匆忙,一时间连称呼都忘了改,“于队,学校那边又出事了。”

“有个女孩死在了学校的教学楼里,尸体刚送进解刨室解刨。”那名技术员说,“她被发现的时候手里攥着个手机,有设密码,老大去取了机子准备回来强行破解。”

于白青赶到刑侦支队的时候,支队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声正响个不停,几名刑警站在办公桌前,在神色匆忙地接听着电话。

看到他回来了,站在打印机前的陈安阳气喘吁吁小跑了过来:“于哥,学校又出事了!”

“我知道,”于白青说,“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这名死者和第一个死者苏苏都在同一个班,名字叫做简晨。”陈安阳说,“今天清晨五点半左右,学校的工作人员例行去教学楼,打开每一层的铁门锁,发现六楼通往七楼的那道铁门也是开着的。”

“因为学校里的恐怖传言,那个工作人员有点害怕来着,就叫着几名同事一起拿手电筒上了七层。发现这个叫做简晨的女生被吊在天花板的风扇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人放下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余热,应该刚刚死亡不久。”

“章队和阮队现在已经在去学校的路上,”陈安阳忿忿开口,“咱们还真是倒霉,上面刚来人,就发生这种事——”

于白青:“指纹、痕检、监控,有什么结果?”

“……于哥,你说这几样都没留下什么证据。”

陈安阳放低声音,只觉得说完这些话,自己的背后也隐隐有些发凉,“所以大家才说是撞了邪。”

听完陈安阳描述的案发现场情况,于白青没有吭声。

七楼没有监控,他是知道的。上次警方和学校交涉后无果,后续校方也并没有进行安装,自然没有视频证据。

而初筛结果显示,案发现场没有留下指纹和头发。只能说明凶手在作案时戴了手套和帽子等装备作为防止生物识别的手段,或者特意在临走前清除了指纹。

至于痕检,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刑警给出的结果,是现场已经被刚发现尸体的几名工作人员所破坏。工作人员们在现场留下了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和搬运的痕迹,以至于警方完全无从下手。

与其说撞了邪,不如说一切都像是有人在刻意而为之。

……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于白青拿着手机转过身,拨通了章昱的电话。

“喂,老于?我这边有点忙,你要不——”

“马上问一下这个班的班主任,”于白青沉声道,“找一名叫做龙思图的男生,确认他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的章昱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于白青的意思。

他叫住一名路过的下属,让他立刻去找高三(11)班的班主任询问情况。

很快,那名刑警就回报了结果。

“老于,你说的那个男生昨天就请了假,出发去参加艺考培训了。”章昱说,“他的电话一直关机,他们班主任也联系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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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泰时间上午十点整。

从繁市飞抵新泰的红眼航班降落在新泰首府的度柬尔国际机场。飞机舱门刚刚打开,两个导游便拿着手中的大喇叭,开始站在舷梯底下吆喝:

“排队上摆渡车,要拍照的等下出了机场再拍,一个跟一个不要挤啊!”

作为接近赤道的旅游国家,新泰的气温一年四季变化不大。繁市这几日已经下起了小雪,新泰却依旧艳阳高照,正是一年之中最凉爽的季节。

大多数游客都是来新泰旅游顺便过冬的。下飞机的时候人人都穿着短袖和短裤,手里还抱着上飞机时穿的羽绒服和大棉袄。

队伍末尾,两个身穿旅游花衬衣和七分裤的青年戴上墨镜,前后跟上了乘坐摆渡车的队伍。

出了机场,坐上在机场外等候的旅游大巴,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坐到了大巴的最后一排。大巴车驶离机场,他们刚系好安全带,就看到站在车头的导游举起了手中的大喇叭:

“距离咱们今天的第一站,度柬尔大佛寺还有四十多分钟,各位,不如我们一起唱个歌——“

随着导游激情洋溢地开了个好头,整辆旅游大巴上的大爷大妈们开始合唱《好人一生安康》。

“坐在后面的两位,”导游一只手使劲往上抬,“来,跟着我们一起唱!”

应晚:“……”

灰背:“……”

新泰的大街小巷全是各式各样的摩托车,街道两侧伫立着很多独具当地风格的尖顶佛教建筑。小贩们站在路边大声吆喝,美食的香味从车窗缝里飘进来,市井中又带着热闹与繁华。

大约四十分钟后,旅游巴士驶入了大佛寺外的大巴停车场。

导游带领着一众穿红戴绿的中老年游客们站在大佛寺门口举着自拍杆合照,完全没有发现,跟在队伍末尾的那两名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没的踪影。

跟着老大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临时报名的旅游团,又和老大在市中心的民俗街溜达了一圈,灰背惊讶地发现了他从不知道的一点。

老大听得懂新泰语,也会讲。

拿着地图在路边询问过执勤的警察和三轮车师傅,应晚带着他穿梭在度柬尔的大街小巷。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抵达新泰后的第一个目的地——象庄不夜城。

象庄是度柬尔最有名的红灯区,热闹程度完全比得上繁市的港口酒吧街。这里白天不营业,晚上才是游客们享乐的天堂。

度柬尔和繁市不同,只要店主进行过登记,就能够经营一些在合法范围内允许的博彩和脱衣表演等面向成人的服务。

当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还有许多其他的交易能够在暗处进行。

两人在街角找了间咖啡店坐下,应晚摊开一份报纸,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等吧,等到天黑再行动。”

“……我们接下来要干嘛?”

灰背其实仍然不太清楚老大想要开展的计划。

他俩这次来新泰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去锡隆府调查SPEAR集团才对。他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要先带他前往首府,还偏偏挑了个红灯区。

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应晚在桌子上朝灰背推了过去:“这是上次让你调查的人,忘了?”

灰背拿起照片,发现照片上是一个气质清隽的男人。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上带着副金丝框眼镜,身上穿着白大褂,一看就很学识渊博的样子。

“塔利.斯皮尔。”应晚说,“老斯皮尔的私生子之一,现在在SPEAR公司位于度柬尔的实验室里工作,担任科室首席研究员。”

“他每周六晚都会来象庄开私人party,只有在这个时段,SPEAR的保镖才不会随时跟着他。”

用手机里查了一下聚会的地点,灰背的眼皮忍不住一跳,

抬起头望着坐在对面的人,他弱弱出声:“老大,你不会又要——”

应晚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了。

灰背:“……”

他们这些干情报的,各有各的情报获取手段。有的人靠才智,有的人靠武力,也有的人靠人脉。至于选择什么途径下手,要具体看当时的情况。

身为他们这帮人的头头,老大明明这几样都很擅长,最爱用的办法却不是这些。

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应晚干脆将报纸盖在脸上,仰着头靠上了背后的沙发椅:“我先睡会,天黑了再叫醒我。”

灰背:???

既然都已经决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了,这还需要养精蓄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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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刚刚降临,悬挂在街道两侧楼栋上方的霓虹灯就依次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

这里比繁市的酒吧街还要纸醉金迷一些。八点夜场一开,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身份的客人们就纷纷涌入街边的夜总会和酒吧,开始他们彻夜的狂欢。

象庄的老主顾们都知道,每周六晚,海盐酒吧的后厅就会被人单独包下。一帮有钱有势的富二代们带着自己心仪的男孩女孩前来赴宴,在楼下喝完几轮后,这些男孩女孩们就会被直接带去楼上的包房。

海盐酒吧后厅。

泳池上空飘散着淡淡的金箔碎屑,乐队在喷水池前倾情演绎着动感十足的摇滚曲目,几名穿着泳衣的年轻人坐在泳池边欢笑连连,怀里左拥右抱的全是娇软的美人。

有宾客喝高了,在吧台附近一边和人碰杯一片往半空中撒钱。服务生们端着鸡尾酒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口袋里塞满了客人们给的高昂小费。

满庭酒色奢靡中,只有一名年轻男人岿然不动。

头发用发胶精致地做了个发型,塔利懒散地靠在吧台前,一边观赏着周围灯红酒绿的情景,一边端着酒杯轻抿独酌。

每周的这一夜,他都会邀请这帮度柬尔的天之骄子们来参加自己的派对。

和坐拥整座集团的兄长不同,他没有拿得出手的长子身份,也没有家大业大的母家。这是他靠金钱铺路,专门为自己培养出来的人脉圈。

遥遥看到市政厅副厅长的幼子出现在酒吧门口,塔利放下酒杯,抬手理了理领口,正要走上前去迎接,却突然在半路停住了脚步。

他被角落里的一个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一头半短的黑发,五官既精致又干净。他穿着一身洁白色衬衫,正面色绯红地靠在吧台前低头饮酒。

左耳垂挂的月亮吊坠伴随着律动的舞曲节奏轻轻摇晃,在舞池灯光下闪烁着微茫的光。

青年正和两个他认识的富家子站在一起。

接过两人递来的捆成卷的钞票,他一边微颤着手指往半敞的领口里塞,一边半推半就似地从吧台前端起装满红酒的酒杯,低垂着眼脸,仰起头一饮而尽。

酒有大半杯下了肚,却仍然从唇缝里溢出了些许。鲜红酒液顺着他白皙的锁骨往下滑落,从喉头蜿蜒到锁骨,留下了一道浅淡的水痕。

像是喝得太猛呛到了,青年弯下腰,捂着嘴轻轻咳了好几声,却又很快用袖口擦去唇角的酒液,将空酒杯放上吧台,等着酒保再次蓄满。

多喝一杯,客人们就多给一卷钱,这人显然知道夜场的规矩。

只是那两个富家子眼里都充了血,显然都想要在灌酒的过程中拔得头筹,将这人带上自己的床。

看到青年因为逞强而微微往前倾身,遥遥晃晃地撑住吧台,继续顺从地接过自己递来的酒杯,两个人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同时拉住了青年的两只胳膊。

塔利当然明白这两人的意思。

就在那一刻,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决定一同享受在楼上包间里的后半夜时光。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市政厅副厅长的儿子面带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他正欲从青年的身上收回目光,专心迎上前,却忽然看到那名青年微微侧过颈,面上染满了微醺后的醉意。

青年半敞的领口前沾满了薄薄的汗,他用手掌撑住额头,正在无声地望向自己。

眸里盛着朦胧水汽,那双眼湿漉漉的,仿佛在对自己说:

先生,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