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生所爱

第二十六章 Right Here Waiting

纪忆很快接到社里的电话,催促她回去工作。

她到办公室,从同事那里接手一些资料,翻了翻,是5月初缅甸中南部遭飓风 Nargis横扫后,最新的照片。一场飓风,死亡人数已超过十三万。

身边站着实习生,送来译好的外电,关于南非的排外冲突,超六十人死亡。

……

一切都没有变化。

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各种天灾人祸,而她就处理着这些信息,筛选编辑后,发布出去,这是她的工作。

可她的生活……

纪忆在电脑前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按下开关的一瞬,想到了几天前那尴尬一幕。

当她和季成阳、季爷爷离开家属区的时候,她对着黑色轿车内的季爷爷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告别的话。“现在就叫爷爷,”他这么聪明,将她那些小纠结小犹豫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以后该换称呼的时候,再慢慢适应。”

当时的季成阳如此告诉她。

那晚,季暖暖来了电话,一面恭喜她终于打破所有阻碍,成为半个季家人,一面又低声抱怨,自己从小到大的结婚愿望就是纪忆能做伴娘,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暖暖甚至已经将伴娘礼服悄悄预定好了,可现在算是彻底泡汤了。“我妈说,这像什么话,未来的小婶婶做你伴娘?”暖暖嘟囔着,在电话的另一端长吁短叹,直到电话挂断。

辈分彻底错乱了。

如果时光倒退回去,她第一次叫他小季叔叔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想象的出,当时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了几十公分,能将她抱起来放在手臂上也不会感觉吃力的年轻男人,在十几年后,自己不会再叫他这个称呼,而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季成阳。

她终于理解,那些现在已经知道,未来即将知道她和季成阳感情的人会怎么想,连她想要对季家人改口称呼的时候都这么尴尬,更别说外人了。

可季成阳却永远能做到坦然面对。

他对命运,对那些不间断的挫折,总有着超乎自身年龄的坦然,而同样的,对内心确定的感情,也有着完全漠视世俗的坦然。

因为季成阳即将手术,复职的第一天,主任只给她排了上午的工作。她中午回到家,听不到任何走动的声响,就换了鞋,在各个房间里转悠着找他。因为怕他在做事情,就没有出声喊他,等进到书房门口,就看到门是虚掩的。

她走过去。

透过不到五公分的缝隙处,看到他。

他坐在悬挂窗台的羊毛毯上,舒展开穿着运动长裤的腿,闭着眼睛,靠在那里休息。他的腿很长,横跨了整个窗台,这个角度,甚至能看清阳光是如何照过他的发梢。

照亮他的侧脸。

她看到他身边放着卷起来的卷轴,走过去,展开来看,是她曾经买来想要记录他去了哪里的世界地图。这张图她在他去伊拉克之前买回来,之后就始终放置在书桌上,闲置了很多年,现在,那上面贴着一张张便签,很详细地标注出了他去过的每个地方,还有时间。

“上来。”他将她抱上窗台,用手臂圈在身前,像抱着个软绵绵的小抱枕一样拥着她。

“你97年就去叙利亚了?”她低头,用手指轻划着,摸了摸那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夏天去了叙利亚,就是带你去跳舞的那年。”

季成阳的手腕碰到她柔软的前胸,却没有什么多余的额外动作。他将刚才充斥脑海的那些想法,那些万一手术失败之后,对她未来的规划都暂时忘记。

她一句句问着,一年年的过去,最后停在了03年。

然后,是07年。

“去年……你去过约旦?”

他告诉她:“我在伊拉克运气不好,遇到了绑架,大概是07年被救出来,最先是送到约旦的一家医院进行治疗。”

季成阳在国外接受一系列精神和身体治疗的日子里,找不到纪忆的那段时间,当他看到和她年龄相仿的华人小姑娘,总会多看两眼,想要在脑海里能有更具体的想象空间,想象她的变化。长发还是短发,脸上的婴儿肥是否都褪掉了,是不是还是动不动就哭。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说,经历过大的挫折,才会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让他现在想过去的那么多年,八几年,从山区进入北京算是一次,改变的是他的世界观,他看到了超出想象的世界,他要变得融入这个世界,甚至要做少数的那部分杰出者;

01年是第二次,没有那场大病,或许,他不会冲破自己的心理阻碍和纪忆在一起,那场大病也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时不待我”,做一切想要去做的事,这是那时的季成阳……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遭遇大挫折后,重获新生和爱情,正值男人最好的年华。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用语言告诉纪忆“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谁也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完美”,而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终归是一个寻常人。

他确实做不到完美。

他的思绪停在这裏。

纪忆挪动身子,转过来,让自己能看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她已经心疼了,所有的颠沛流离她都不忍心听,他又是如何经历的?

“你刚回国的时候,我和同学出去,喝过啤酒。”她忽然忐忑。

“然后?”季成阳没猜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你做脑肿瘤手术那年,我去雍和宫烧香,许愿只要你能康复,我就再也不喝除了水以外的东西了……”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这件事担心了很久,都快成心病了。

“噢,封建迷信。”他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放心,不会有问题,”他低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就是两个人关于这场手术的最后一次谈话。

手术那天,纪忆拿了本厚厚的字典。

低头,狠狠地背单词。

在季成阳03年去伊拉克之后,这就是她唯一安抚自己的方式。

她一直告诉自己忘记昨晚医生和他的谈话内容,还有今天手术开始前,医生对门外人例行公事的交待。不知道暖暖父母知道多少,当时的暖暖已经听得脸色煞白,而她,就这么看着暖暖父亲手握着笔,在那些纸上签下自己名字。

字典被翻过去十几页。

时间也在分秒消逝。

她感觉暖暖想和自己说话,却又什么都没说。

手中的字典忽然被抽走。“西西……”暖暖叫她,却在一瞬间摸到页脚,那里都被她的指甲抠破了,皱皱巴巴,叠起了厚厚的一层。

“你帮我拿一会儿,我去洗手间。”她站起来,发现腿都是软的。

又怕被身边的季家人看出来,强撑着,向前两步,这才找到走路的感觉。这一层的洗手间并不大,虽然人不多,但还是等了好一会儿。等她再出来,发现手术室的灯已经灭了……心就这么忽悠一下,险些停跳。

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季成阳已经直接被送到了VIP重症监护室。

所以这些等候在外的人,此时是看不到他的。

因为是VIP的监护室,可以允许有一名家属陪护,护士问询是否需要家属陪床时,暖暖父亲没有说什么,倒是暖暖母亲视线偏了偏,落到纪忆身上:“西西,吃得消吗?”

她点头,生怕会不让自己陪在他身边。

暖暖母亲微微笑,叮嘱她:“这裏都是护士负责照顾病人,不是护工,让她们照顾他,你可以轻松一些,只要陪着就可以。”虽然她还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是该叫面前人阿姨,还是跟着季成阳换一种称呼,但本质不会变,暖暖母亲还是将她当作孩子一样叮嘱。

她答应着,送走季家人。

深夜,纪忆穿着特意给她准备绿色衣服和拖鞋,在他床边陪着。医生说过,以他的身体情况,应该会在术后四五个小时后苏醒过来,大概就是晚上一两点的时候。她就守着这个时间,因为不想去洗手间离开这裏,渴了就抿一小口水,润润喉咙。

可过了凌晨两点,季成阳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时钟跳过两点整,就像是跳过了最后的心理防线,她开始害怕起来。护士在一旁做着检查,记录数据,她忐忑地寻找医生在哪里。很快,医生就进来,看过他的情况后,告诉她不要担心,并再次解释像季成阳这样本身身体就不太好的人,苏醒缓慢也很正常。

她点点头,脸色已经有些不好。

医生很快离开,这裏又只剩了她和两个护士。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了,每一秒都走动得很清晰,她不知道自己数了多少秒,多少分钟。

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如果醒不过来怎么办?

越是慌,越是去猜想。

喉咙像是被压了重重的一口气,只是想哭。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恍惚着,清醒过来。

“醒了。”护士的声音提醒她,然后立刻去叫医生。

视线被泪水的模糊,可还是能看到他眼睛睁开来,在寻找着自己。

纪忆凑过去,不敢说话,就直勾勾看着他。

手足无措,碰也不敢碰,动也不敢再动。

最后,还是季成阳的手先抬起来,似乎想要摸到她的手,她忙将手递过去。季成阳起先是紧紧攥住,很快松开,顺着她手背摸到了无名指的位置。

然后,用两根手指圈了圈。

这是他苏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纪忆本来拼命憋住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完全看不清面前的任何东西,医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说了什么,然后围住他去做了什么,她都恍惚着,不知道辨认了……似乎只看到季成阳的嘴唇微微张合着,叫她:“小泪包。”

季暖暖的婚礼如期举行,定在奥运会开幕式当天。

喜宴很热闹,季成阳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在暖暖的坚持下做了他的证婚人。纪忆坐在热闹的宾客中,想到暖暖在上午离开家之前,给肖俊的最后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结婚了。很简单的内容,而肖俊的答覆似乎更简单,只是告诉她,要好好过。

整个通话像是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就此山高水远,不再相见。

这个插曲只有她知道。

下午三点多,婚礼结束,季成阳带她离开,并没有说要去哪里,可明显车是开向大院的。

一路上,到处都是奥运的氛围。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被宣传已久的开幕式会是怎样。

车驶入大门,两侧士兵敬礼、放行。

“我们去哪儿?”她本来想等惊喜,没有追问,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去电影院。”

“电影院?”

季成阳不置可否。

他将车自主干道右转,停靠在电影院前的空地上,然后带着车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向上而行。空旷的影院大厅,除了两个负责放映的人在,没有多余的人。

纪忆从走入这裏,就觉得一切都变得特别不真实。

像是被扯入时间的漩涡。

她能记得,那些学员兵是如何排着队列,鱼贯而入,又再散场后,保持着相同的秩序离开。这裏不像院儿外的电影院,两侧会有宣传海报,商业氛围浓郁,这裏就是简单干净的,走进玻璃大门就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厅,穿过去,推开那两扇暗红色的木门,就是千人放映厅。

放映的人似乎真在等他们,看到季成阳来了,打了个招呼,很快进入放映室。

而她和季成阳,就推开门,走入漆黑的放映厅。

电影已经放了一会儿,是《大话西游》的第二部:大圣娶亲。

很多年前,他陪她看得是第一部月光宝盒。

大屏幕上,周星驰一把推开想要吻上去的紫霞仙子,后者正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在主角们的对话里,纪忆转过身,打量四周真的没有一个人后,将手臂伸过去,抱住季成阳的腰,脸蹭了蹭他的衣服,小声说:“你特地带我来看大话西游?”

季成阳在黑暗中,眼角微微扬起,很喜欢这种安排带来的效果。

“开幕式前也没什么事做,就带你来看完它。”

纪忆的心飘乎乎地,说不出的开心。

这可是他第一次这么浪漫,陪她追溯小时候的记忆。季成阳式的浪漫。

她想着,听着电影的声音,就笑了。

“那时候我这么高,是不是,” 她用手比划自己十一岁时的身高,轻声问,“小季叔叔?”

真是久违的称呼。

季成阳笑了:“我都忘了,你上一次这么叫我是哪年了。”

哪年?

很久了吧。

她喜欢上他的时间,实在太早了。

她靠在他身前,看到他身后的红色木门露出了一条缝隙,有阳光投入,落到影院的地面上。很细的一道光,约有一厘米的宽度,不耀眼,不刺眼,只是安静地将门缝的两侧染成了浅金色,将地面的黑暗分割开来。

“小季叔叔?”她再次轻声叫他。

“嗯?”他倒也乐意配合他。

“你知道这个电影的主题曲叫什么吗?”

“不知道,”季成阳倒是答得痛快,“是什么?”

“一生所爱。”她告诉他。

第一次看大话西游,是他送给她的“影院包场”,那时她年龄太小,看不懂这裏边的爱与遗憾,也听不懂越语版的主题曲。后来出了同系列的第二部,她记住的是紫霞仙子的那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彩云来娶我。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而对她来说,季成阳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想式的存在。

她自喜欢上他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敢去猜想两个人的未来。

而他,却给了她结局。

也是她最想要的那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