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正文卷

非去不可。

——这是薄朝彦意识到这个“羂索”或许是老熟人之后,用来表达内心的跃跃欲试最贴切的词汇。

跃跃欲试。

——这是薄朝彦发觉羂索还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咒术师时,用来掩盖啼笑皆非最恰当的表达。

啼笑皆非。

——这是薄朝彦给安倍晴明解释自己异常神态的说辞。

以前也有类似的神奇情况。

在早乙女天礼死掉的那个雨夜,泉鲤生在酒吧看见了赤井秀一,这并不是什么重要到值得记住的大事。

只是因为每个人的时间都在正向前行,那些知道的事情在某时契合上认知,才会格外令人喟叹。

历史是人的轨迹图案,是一条蜿蜒曲折,朝着某个方向持续延伸的线条。然而在薄朝彦这里,他的轨迹图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交点。

“博雅会后悔找上我的。”朝彦对晴明说。

安倍晴明和他们并行在大道上,他们并未驱使牛车,太大的动静很容易打草惊蛇,在这些地方使用隐匿的方术又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现在时间还早,迎着凉凉的晚风散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别把这桩事怪在博雅身上。”晴明说,“这种时候倒是和叶王一模一样,原来他的坏性格是学了你啊。”

薄朝彦:“唯独你没有资格这样说。”

“如果我都没有资格的话,那你得先将“资格”的定义篡改才行。”这是不愿在口头落于下风的安倍晴明。

“白狐的狡诈倒是被你完美继承了。”这是不再反驳,干脆人身攻击起来的薄朝彦。

“叶王?叶王不是挺好的吗?”这是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源博雅。

三言两语间,他们也来到了目的地。

非常偏远,差一点就出了平安京的范畴,几乎是靠着城门的破旧屋舍。这是很合适的藏匿地点,不管是要去京中作乱,或者是直接逃向外面都非常方便。

真亏鬼舞辻无惨能找到这地方啊。朝彦感叹着。

更值得感叹的是,这里居然还真的有人居住。不方便是一回事……这里真的太破了,只是一阵风吹过,房屋的横梁都有些摇摇欲坠,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在门口看了半晌,安倍晴明干脆把人往前一推。

“都走到这里了,进去吧。”晴明笑着说,“我可是充满好奇呢。”

***

了解自己和常人有异是在很小的时候。

羂索和自己父亲一起外出,下山的拐角出了意外,贵胄的牛车被撞翻,牛被怪啃得只剩下半边身体,牛车中的人则不见踪迹。

父亲爬上木架,在里面翻着值钱的物件,羂索也打算爬上去,却被喊住了。

别过来,不洁净。

父母心怀慈爱的心思,轻盈的,远没有他们给羂索求来的名字沉重。

会取这样的名字并非寄予厚望,毕竟羂索的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目不识丁,连姓氏也没有,当初从游历的咒术师口中求得“羂索”的名字,他们用树枝在泥土中画了半天也没画明白这个名字该怎么写。

这种错位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小孩多要和父母一起干活,可羂索没有。

自从他指着山中三人高的怪物,问父亲“那是什么”之后,父母就再也没让他上过山。

为了温饱就得不断劳作,念书写字是不在他们意识中的选择,可羂索没有。

自从他能够一点不错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父母就惊呼,说这是个有大出息的孩子,定时把他送去平安京,跟着那边的老师学习。

父母愚钝,无知,觉得一眼就能拨开雾障,看见自己孩子光明的未来。

了解自己和“有大出息的孩子”有异,则是在平安京学习之后。

他的老师是咒术届最显赫的三大家之一的“加茂”,尽管被咒术师戏称为出不了天才的御三家,那也是站在高处的指点。

对于小家族,或是类似羂索这样普通家庭出来的咒术师而言,那已经是艰难触及的存在了。

“加茂是否能配得上御三家的名号”,这是没有标准的判断。

“这个人是否是有潜力的咒术师”,则是很好判断的问题。

术式、咒力。

只要这两项中有其一是突出的,那便能被称为天才。

据说在几年前,五条和禅院各出过一个在两方面都拔尖的晚辈,不论谁瞧了都得发出喟叹,心头产生了目视“顶点”的念头。

接着就是那个被狂言家带回平安京的女子,给自己取名为“天元”。

那是咒力平常,可术式超规格的天才。

再后来,那个叫狗卷作生的咒言师也名声稍显,他的咒力可以用枯竭来形容,使用咒言却轻轻松松。

羂索逐渐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知。

在普通人眼中,他已经是天赋异禀了,可在咒术师这边,他什么都不算。

在平安京的平庸,和在山里家中的看重裹挟着羂索。

他乘着木筏从溪流向下,以为自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泊,可迎来的却是黑海。

波涛快将他吞没了,可他只有破旧的船桨,稍微用力就会被折断,最后没入海中。

羂索有时会做梦,梦到自己站在房屋面前,撑着从老师那里借来的伞。对他细心爱护的母亲从屋子中睡眼惺忪出来,见到他之后露出惊喜的神情,连忙喊醒了父亲。

羂索在陌生屋舍外,父亲问他回来做什么,是到了归家的时候了吗?羂索说,是,我要回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何以为家?

刚答完,屋舍便燃起了黑色的火焰,转瞬间将父母吞没。

羂索想救他们,走进火中,他看见了父亲劈柴用的斧子,从架子上取下,返回头看见了父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别过来,不洁净。父亲说。

咒术师可以斩断不洁之物,羂索说。

你真是有大出息的孩子啊!那好,不洁之物就交给你解决了。父亲说。

好。羂索说。

黑火昏颓,手中的斧锋泠着光,羂索用这把斧头劈开了不洁之物,丑陋的肉块跌在他脚边,眼睛睁着,嘴角含笑。

从屋舍走出的时候,天光大亮。

他醒了,是在老师的家中。

我做了一个黑色的梦,梦里全是火,像是聚集的怨灵。羂索向老师说。

老师摸了摸他的头,怜悯道:那不是梦,我从你家门外把你捡了回来,你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羂索看向自己的掌心,斧子被握在掌心时沉甸甸的感觉还留着,劈向父母时候的钝意也停在上头。

老师解释说,天气干燥引发的大火,而你家中的斧中寄居着怨灵,趁大火时袭击了你的父母。

——并非寄居在斧中,而是寄居在我的心里啊。

羂索认清了一件事,原来自己的老师也是庸才,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穿。

从那以后,羂索不再于家和平安京中辗转,老师给他拨了一处偏僻的屋舍,就这样,他在咒术界平凡地学习,平凡地成长。

他不再寻求脱离平凡,自从杀害自己父母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被施加的理念了。

如今的羂索,更像是在不断探索咒术师本身。

普通人和咒术师的界限在哪里?咒术师之间的差异本质又是什么?除了术式、咒力之外,是否存在其他决定性的要素?

他在月色下伸手,细细看着自己的掌心,回过头,屋舍的阴翳处站着的黑色人影像极了一直等着自己回家的父母。

定睛一看,那并不是父母,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平庸至极的咒术师。”那个人虚着猩红的眼,竖瞳立起,比平时羂索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还要虚伪。

“虚弱的鬼。”羂索回应。

“你会需要“虚弱的鬼”的。”那个男人走入月光,断言。

这是合理的买卖,资质平凡的咒术师想要研究咒术,缺的是天赋——或者是时间。

原本羂索看中的是后者,却又从老师那边听到了武士源博雅在追杀鬼的传闻。

源博雅为何人?

平安京最刚毅正直的武士,再傲慢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不堪,因为那样只会倒映出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而武士对此毫不在意。

他也是狂言家和大阴阳师要好的挚友。

狂言家为何人?

被阴阳师安倍晴明从荒原寻来的神子,与已故的两大天才咒术师交好,三言两语改变了咒言师咒言的代价,曾自由出入黄泉的奇迹。

源博雅会在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魔时,寻求好友的协助,这个叫鬼舞辻无惨的鬼毫无疑问会被解决,这是不用去怀疑的事实。

更何况,狂言家总是能道破事物存在的本质——自己所追寻的本质。

羂索立刻改了主意,他找到了源博雅,虚情假意地倾诉了被鬼挟持做下的无奈之举,并寻求武士的协助。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丑陋,或是不甘——这些加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在夜晚即将逝去的时候,羂索见到了传闻中的狂言

满地都是破碎的月光,三个人中,唯独那人直直看了过来。他周身都是松和的平静,懒懒散散往哪儿一站,微抬下颌。

“你就是羂索。”

并非问句,相当笃定,被喊到的时候,羂索的手指动了动,意外想起了在很小时候,父母一声声教他念那个名字的记忆。

羂索看他走进,狂言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因为敛着眼,被细长睫毛遮住的黑色瞳孔也被夜色晕开。

对方弯下腰,很认真地看着羂索的五官,接着是脖子,然后是那双略显局促的手。

这是个心眼敞亮的恐怖存在。羂索想。

自己的行为就是旅鼠寻死,那片黑海是无比的汹涌,即使他扔掉了破烂的船桨和木筏,换上小舟,换上自己所持有的最好的东西,依旧对此无能为力。

而接着,狂言家似乎就对他彻底丧失了兴趣,直起腰,移开视线,侧头跟上来的源博雅:“就是这里?”

源博雅点头:“应该没错。”

“还多亏这孩子,这么偏的地方,你要找起来可得吃不少苦头。”

“啊……这样说也没错。”

他们熟稔地说着话,在此期间,狂言家直接越过了羂索,就像山间的一阵风。

愣神间,传说中的大阴阳师也凑上前。

他比狂言家多一份矜贵,或者说是无意识的态度,略到好奇地打量起羂索,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最后竟也停在了他的掌心。

羂索不自觉将手藏在袖口。

“我见过不少咒术师,可没一个人像你这样。”

“我……这样?”

“很普通。”晴明说,“朝彦喜欢普通人,所以能被他讨厌的普通咒术师,你还是第一个。”

讨厌。

为什么?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得到了内心的解答。他看向了自己的手,不是吗?所以也知道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清楚他的心思,怎么可能不讨厌呢。

羂索不知道的是,仅仅是这样的话,是不会被薄朝彦讨厌的,他对待善恶的态度,从智明就可见一斑。

而且,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安倍晴明是不会这样说的。

而安倍晴明没有解释,他也没有说被薄朝彦讨厌的后果。

——黄泉女神偏爱的神子讨厌一个人类,仅仅是因为那不为认知的原因,伊邪那美也会多投一分关注吧。

被伊邪那美注视,怎么可能是好事。

晴明踏着月光,在屋舍外掐起咒,方术限制了一切不洁的进出,做完这件事后,他才慢悠悠走了进去。

羂索捏着自己的掌心,他的穿着与举止都很得体,唯独这双手却枝蔓横斜,是刺破伪装的刺口。而此刻他心中的悔意却不是杀害父母本身,而是该把这件事做得更漂亮些。

天色已经有了转明的迹象,羂索看着逐渐消失的遍地残月,将所有思绪都化为一道绵长的吐息。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