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送行(2)

第五卷 大结局

嚎哭中有驴嫂的声音,她执着的跟着老驴很多年,并且这些年老驴始终没有和她领结婚证,甚至连订婚都没有,很多年后,虎蛋告诉我,在火拼还没有爆发的时候,他曾经打电话给老驴,他告诉过老驴吉光的想法,想劝老驴收手,可惜老驴和大家一样,过于执着,但是那天老驴对虎蛋说,虎蛋,这次事情要是能平安过去之后,只要我没死,我就去和你嫂子领结婚证。虎蛋当时呵呵的还在笑,说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结果虎蛋的这句话落了空,吉光的保证也落了空,老驴竟死在了原明的手里,这真像一个大笑话。

驴嫂是最后一个知道老驴死亡的消息,并且驴嫂也是最后一个知道老驴在外面所处的境遇,在送老驴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姑娘的摸样,但是已经想不太清,虽然也彼此认识了很多年,但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大刀回来的那段时间,之后驴嫂就被雪藏,据说一直在替老驴管理公司,而老驴在外面的所有事情,这个姑娘竟然全然不知,她到最后也无法想象老驴端着枪和别人拼命的样子,在兄弟反目之后,我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能记住的只是那一年老驴还只是一个小皮包公司老板的时候,驴嫂坐在办公椅前安静看书的样子,这个姑娘是纯洁的,我想也是老驴深爱着的,在老驴的生意做到最大的时候,在老驴靠着一己之力为家里创造取之不尽的财富的时候,这个姑娘还在固执的认为,老驴创造的这些财富全是凭着自己的那双有能力的双手,可惜这个社会实在现实,那些长着有能力双手的人,大部分都在打工,甚至在做着体力活,想要做大,光靠能力是完全不够的,在老驴的家人都在劝着老驴尽快收手不要把公司做成黑社会不要和黑社会有太多联系的时候,这个纯洁的姑娘,还在编制着她和老驴一起白手起家共同致富的梦想。而老驴也一直没有忍心告诉她这个梦其实早已破碎,现在的他所创造的每一张人民币,或多或少都沾着些鲜血或者沾着其它人性中最肮脏的东西。在吉光把老驴彻底搞垮深陷绝境的时候,老驴仍旧在对这个姑娘说,没事的,只是短暂的资金缺口,过几天钱就回来了,下个月我们就去领结婚证。之后老驴折损了手黑,吉光上位,金良和大刀亮明立场,老驴和原明被迫联手,在老驴枪栓到腰带上,子弹就在上衣兜里的时候,老驴仍旧对这个姑娘说,没事,我去处理一下目前公司的事情,只是出个差,快的话一天就会回来,回来之后一切就都好了,下个月我们就去领结婚证。我想驴嫂永远都想不到,就在老驴说完这句话几个小时候,他就已经是另一幅摸样,从天使到魔鬼的摸样,从文明到野蛮的摸样,身处枪战,你死我活,却在最后一刻,挡住了本来应该打进吉光身体的子弹,之后抛弃了家人,抛弃了深爱着他和他深爱的姑娘,独自上路了。

老驴的家人悲痛欲绝的告诉驴嫂,那些老驴所谓的从小到大的朋友,那些老驴所谓的生死兄弟,其实就是都是一帮亡命徒,他们在一起,并不只是吃饭喝酒唱歌那么简单,他们在一起,并不只是合作生意共同进步那么简单,你所听到的名字,也并不只是代号那么简单,这些人,吉光,金良,大刀,小飞,敖杰,大刚,彭鹏,虎蛋这些人,这些驴嫂到最后还认为是老驴好朋友的那些人,都是A市出了名彪悍的土匪,都是A市最顶端的大哥,都是黑社会,就是这些人,害了老驴的命。

而这一天出殡的时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驴嫂,看到她趴在老驴的身上哭喊,看到她拒绝工作人员动老驴的尸体,看到她被甩到地上,看到她跪着往殡仪馆里冲,看到她被工作人员强行从停尸房拉出来,直到大门一点一点的关上,直到彻底看不到老驴的尸体,当时我和小飞立本大刚和大嫂,就在车上,看着这一切,当时我看到坐在地上起不来的驴嫂,很想下车去安慰她几句,或者过去让她把我撕碎,起码暂时解一下心头只恨,但终究没能下车,下车又能怎样,只能让这个姑娘的内心再增添一笔黑暗,而大嫂这时情绪也有点失控,谁看到这个场面,谁都会失控,我看到她紧握着拳头,浑身都在颤抖,这些所谓的兄弟,这些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到最后,却成为最被痛恨的人。

在我出狱的时候,我曾经试图和虎蛋一起去找过驴嫂,但是这时已经人海茫茫,我也成为茫茫老百姓里最普通的一员,没有丝毫能力,最终没能找到,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虎蛋对我说,听说驴嫂后来得了抑郁症,跳楼死了。我说虎蛋你别闹了,我抑郁症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死的,驴嫂怎么死了。虎蛋说,你那是慢性的,驴嫂得的应该是急性抑郁症。我听老驴之前的小弟说,驴嫂在老驴死后没一个月,就是你们都被抓的那一个月,就从老驴公司跳下去了,据说当时是有法院的人来没收公司里的东西,期间打碎了一张老驴和驴嫂的合影,结果驴嫂就疯了,追着法院的人打,后来打不过人家,只好见谁咬谁,后来连咬都咬不到了,于是就脱了自己的衣服,满屋子跑,最后从窗户里跳下去了,当时那整栋楼都是老驴的,属他办公室最牛逼,设立在最高层,在八楼,视线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公司,于是跳下去就死了。虎蛋说完我呵呵笑,说到,你说的真邪性,听的跟扯淡一样。虎蛋也呵呵笑,说到,这是传闻之一,还有传闻说老驴死了之后这个姑娘一直摆脱不了绝望的情绪,跟得了病一样,整天哭,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接触到了冰毒,磕了两粒,就不哭了,于是每天都磕,后来不过瘾,又开始打针,才一个月,就从嗑药变成了打针,速度太快,于是整个人就疯了。我说,我宁愿你的第一种传闻是正确的,不过人这个东西,都太脆弱,一不小心,就他妈疯了。虎蛋点点头,说到,是啊,一不小心,就他妈疯了。我跟着虎蛋点点头,说到,是啊,一不小心,就他妈疯了。

只是在殡仪馆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和驴嫂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且还是相对平静的见面,否则,真应该多见一会面。

在老驴的家人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事情的时候,吉光的面包车里下来一个警察,下来之后把吉光一侧的车门打开,裏面也有一个警察,扶着吉光,吉光吃力的下车,一步一步走的很艰难,直到走到一个偏僻处,看样子应该是准备上厕所,当时我在车里眼都直了,立本说,大哥,这是最后一次见吉光大哥的机会了!让我去跟他见个面吧。立本说完小飞已经去开车门,说到,拼了,见一面也值。大刚拦住小飞,吼道,你他妈不要命了,你这张脸现在全A市的电线杆上都有,你一下车,就他妈得死。小飞说,那他妈怎么办,金良都没机会见了,现在吉光就在前面,咱们就在车上看着么?我说,小飞,你别着急,让我去,我脸生,应该没问题。大嫂一边冷冷的问道,敖杰,你现在去见吉光,还能做些什么?我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看到他一眼。大嫂说到,敖杰,事情到了现在,你们还没有受够,还没有反应,还要固执的存活在这个已经快要被剿灭的圈子里么?我点点头,说到,大嫂,你说的对,我就是固执,只要有一个人在,圈子就在,只要有一个人在,就值得去拼命。大嫂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全是失望,我扭头对立本说,立本,要是警察认出我来,你们就开车跑,不要救我,这裏是殡仪馆,我们不能打搅了这些已经沉睡的亡灵,尤其是不能再打搅老驴。立本点点头,我下车。

吉光选的撒尿的位置正在捷达车正前方,看来下车前吉光也是经过了准备,看来吉光也意识到这次会面的重要性,我下车先点了颗烟,用故作轻松的样子来环节内心的紧张,然后走到缓缓往吉光的方向走,吉光身边的一名干警马上就回头瞪着我,问道,干什么的?我心马上就到了嗓子眼,腿也有些软,还好殡仪馆为了配合闹鬼的环境周围的灯光都很昏暗,这名警察盯着我看了些许时间,但最终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对着警察装贫,说到,警察叔叔,我尿急,想撒尿。说完我就径直往前走,这名警察也不再说什么,我走到吉光身边,和吉光大概几米的位置,尽量慢些解腰带,扭头看吉光。

【番外篇】一生,就是放逐

1

她从站台走出来,给他打电话说,我到了。

他在电话里开心的笑,说,你挂了电话,能听到我的声音。

她挂了电话,听见他说,我就在你后面呢。

她回过头,安静的看着他。

在车上她点上一支烟送给他,说,恭喜你要结婚了。

他没有说话,专心的开车,另只一手接过香烟,轻轻的掐灭在烟灰缸里。

香烟残存下几缕青色的焰刚刚升起便融化进空气。

我已经戒烟了,他说。

她不再说话。

2

我叫西贝,他叫连。

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对着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发誓不再回来。

连在站台送我,阳春三月的天气,我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体。

那时我二十四岁,连比我小两岁。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转学到连的学校。

之前我已经连续留了两次级,分进教室时老师的眼神复杂,我看见最后一排有一个孤零零的座位。径直走了过去。

一个班的小孩子都在安静的看着我,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彼此的招呼,我努力的抬起头,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微。

然后我发现那里没有凳子。

我看着老师,她目光躲闪,继续讲课。

我没有提出意见。站着听完她的课,期间不止一次的对着她微笑。

于是直到放学,才有一个简陋的凳子被送来。

我有的时候并不能理解一些事情。

比如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总是充满了对峙和沉默。

我的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开我。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倾泻的头发和精致的面孔,凤眼。我的父亲说,你这双眼睛,天生就是用来勾引男人。

然后她把这个男人杀了。因为他勾引别的女人,并且试图离开她。

我的外婆告诉我,她的手段很残忍。

先用煤气把人熏死,然后再把刀插|进身体。血不能喷射,裸|露在空气里瞬间冻结。淡淡的蓝色。像一块烂掉的豆腐。

她被带走的时候没有流下任何悲伤的迹象。仍旧是干净明艳的衣服,还特意换上一件带有花纹的白色底裙。像是去参加一场婚礼。

她给了我一个晶莹的玻璃瓶,裏面装着一只蝴蝶,她对我说,这是妈妈给你的礼物。

我并不懂得喂养,并且那是乡下很普遍的种类,两只翅膀上有复杂的色纹,拍打起来散出耀眼的粉。触角很短,在阳光下会泛光。

我时常在午后的时候把那只瓶子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那只蝴蝶,外婆在另一旁看我。温暖的光斑打在所有人的身体上。

我从来没有告诉外婆,我把它举过头顶,只是想让光线射穿它的身体。

我在等着它死。

那是我见过最有生命的一只蝴蝶,一个星期过后,我即将离开这裏,它仍旧能够拍起翅膀。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离开之前我终于拧开那只一直阻挡蝴蝶自由的瓶盖。

它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我用水把杯子一点点的灌满。

它被浸湿,侵犯,淹没,覆盖,最后漂浮在水的中央,没有来及做出挣扎。

后来我存活于其他城市,求学,求职,面色仓促的奔走在大片的建筑群中,每一片街道上都有一半光亮,另一半被高耸而起的楼层遮盖,徒留下阴影。

外婆去世之后我突然开始频繁的想起乡下的一些事情。

无垠的稻田,更高的天,在春天初始的时候会有旋转而起的风。河水两边的高高野草,清澈的倒影。

最后会想起那只没有挣扎的蝴蝶。

可惜的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怀念。

我似乎一直很强烈的抵制回忆,并且努力去主导自己的生活。年少时一个人做完一道数学题,从黄昏到凌晨,成长时生生的把咖啡一口喝掉,不加糖,二十四岁生日的晚上抽光一盒烟,对着一部喜剧电影放声哭泣。

我始终是一个古怪的人,不被任何人接纳,除了连。

3

在我和连同班的那些年,他给过我一支烟,表情很天真。说,庆祝我们一起被老师赶出教室。

之前并没有和他接触,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裏面和老师发生了争执。然后就是跑步的声音。

他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没有上来搭讪,一前一后的沉默一直走到花园的一个风亭,我安静的拿出一本书,用眼睛悄悄的斜视,看见他在我的旁边坐下。

大片的阳光凌乱的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有很紧张的心跳。

然后是我熟练的吸食他的香烟,他并不惊讶。

我问连的年龄,他站起来到我的面前,认真的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第一次在和一个人谈话的时候笑出了声音,因为他看起来只有十四岁的样子,脸上的皮肤还呈现着少年独有的红润和光滑。

是么?我看他。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怔了片刻,然后欣喜到,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笑,没想到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像……

他随便用手指向一片花,就像它们。

我再次开心的笑,把抽掉一半的烟还给他。他没有意见,自然的叼到嘴上。然后口腔用力发出清晰的声音。

他对我说,我叫连。

我喜欢连的样子,整齐的头发,干净的面孔,即便很早有染上抽烟的恶习。但眼神仍旧柔软。

几年之后,我从一所廉价的设计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刚起步的广告公司,开始暗无天日的工作。

拥挤的公交车,在清晨便会闻到各种汗腺的臭味,花很长的时间打扫办公室,为经理打水,参加各种会议,在午夜的时候赶设计稿。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对于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完全不能自知。我看着公司逐渐强大,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开始有新人到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陌生的面孔,我仍旧没有朋友,无法维持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协作,我曾经试图参加公司举办的宴会,或者同事的派对,不久便放弃。

我不能轻松的加入到任何一场讨论,不能在各种活动中表现的左右逢源,无论我怎么试图流露出自己的真诚,问候的表情总是带有冷漠。

我很快退出任何一场节日,只剩下加倍的工作。过度的吸烟,把咖啡当饭。

我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封上一层壳,凌晨关掉电脑的之后会拉上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蜷缩在狭小的床上,即使在夏天,也要用一张单子完整的包裹起自己的身体。像一只城市边缘的蚕。

我不清楚这样是否可以让我感觉到安全,但这样可以最有效的治疗我的失眠。

偶尔会做梦。我在教室里随意的打断老师的讲话,被呵斥到滚出这个教室。黯然的走出去。同学的嘲笑,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头顶环绕的风,直到听见一连串的跑步声。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想起这个梦,并且清晰的讲述出每一个情景。因为它发生过。

连在我漆黑的世界里剌开了一道光亮,给了我一场怀念。

但我并没有告诉过他,也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我并没有能力去诉说,连是一道岸,而我只是岸身下的河,我用劲了力气,掀起的只是河下的暗涌,无法拍打起浪花到他的身上。

连很早就到了南方读更好的学校,不间断的给我打电话,有时清晨,有时午夜。对我说早安或者晚安。

语气简洁,他没有预兆,我也没有期待。

有时他也会旷一个星期的课回来看我,带许多南方的食品,并且要求我去车站接他。

我总是先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着他下车,再看着他一脸惘然的打我的电话,然后说,我到了。

我说,你挂了电话,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挂了电话,我走到他的身后,说,我就在你后面呢。

他转过头,看见我。

我喜欢让他一转头就能看见我在他的身后。

有的时候他拍我的肩膀,有的时候抱着我的身体在空中旋转,每次仪式完毕,他点着一根烟给我,我抽完半根,还给他。

每次他悄悄回来的日子,我都有安静的表情,狂欢的内心。

3

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被公司安排参加一个着名企业的广告策划,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重要机遇,我无法再容忍自己三十岁以前仍旧被迫持续现在的生活,于是很用力的在做。常常工作到能看见次日的晨曦。

在整个工作即将收尾的时候,我接到了连的电话。

连说,西贝,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到时我回家娶你好么?

我的目光没有从电脑上离开,对他恩了一声。

他沉默了一下,我是说,半年后你和我结婚好么?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继续在电脑前工作,眼睛终于酸痛。

我抬起头,慌乱找到药水,抬起头想要滴入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是潮湿的。

我走到镜子面前,用手拍打僵硬的脸。

去冰箱里找一个没有变质的苹果,小心的刮掉皮。

然后大口的咀嚼。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牙齿冰凉。

倘若不想说话,那么进食是唯一不让语言退化的方法。

连长大了,让我半年后嫁给他。我把嚼碎的苹果咽下去,自己对自己说。

他曾经给了我溢出的温暖,我义无返顾的用融化的潮湿淹没了自己。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决定停下来。

突然想起了那个送给我蝴蝶的女人,我的妈妈。

她死后我就把她忘记了,这是第一次向自己提起。

一个星期之后,我带着做好的设计回到公司。

我的老板,一个已经接近中年的已婚男人,他的两条腿交叉搭在办公桌上,正在抽一支烟。

他没有理会我的招呼,径直拿起我的图案,仅用了五分钟就看完了我几乎一个月的成果,然后重重的把它扔回桌子上,嘴角一撇,发出轻蔑的嘘声。

我的内心终于感觉到沉重的绝望,就仿佛阴霾低沉的天空中折碎翅膀的鸟。身体开始呈现出这些天里累积的疲劳。眼角疼痛。

他抬起头,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倘若提交你的设计,你将被调派到总公司做业务经理,有更丰厚的待遇。

我有些紧张,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愚蠢的暴露出自己的迫切。

这对我很重要。我告诉他。

他笑,意味深长,身上有一股让人不悦的气息。

其实我一直都很看好你,你有思想,有能力,而且有自己的目标。我知道你一直很不屑公司的其他人,这恰恰成了你的魅力……

有什么话,就请直说。我终于不再有任何表情,生生的打断他。

他说,明天晚上,你能陪我吃饭么?

从公司走出来,是一条繁华的马路,我试图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能给予自己短暂的隐藏,却始终置身于喧闹,阳光从头顶上不留余地的穿射到每个人的身上,各种各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睑,每个人互相对视之后继续陌路。我终于无力能逃,跌坐在路阶上。

打开已经关掉一个星期的手机,裏面只有连唯一的记录。

连说,你坐在原地,不要动。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坐在连单车的后面,轻轻的拽着他的衣角,风干了自己的眼泪。

连对我说,我坚信你会打电话给我。

他已经提前从学校里回来,这段时间一直在执拗的等我的电话,然后骑车载我在这座城里没有目的的转圈。

他并没有过多的问我的事情,只是在讲关于未来的想法,我坐在后面情绪浑浊,听不清楚他的叙述,于是整个过程前言不搭后语。

终于开始一起沉默,整个世界没有了声音,路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一群孩子开心的奔跑,他们正在追逐一只落了单的白鸽。

那只鸽子患有残疾,一侧的翅膀无法张开。

我把头靠在连的后背上,再次落下眼泪。

连说,你可以不嫁给我,但我至少要等到你结婚。

已经是深夜,连带我回家,帮我整理凌乱的屋子,我从来没有主动打点过生活,以至于屋子里有太多生活垃圾。

他认真的取舍每一件物品,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忙碌中说出这句话。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的笑,站起来,关了灯。

连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脱掉的衣服撒了一地。我在黑夜中赤|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他的脸被打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扭曲。似乎不够真实。

我有些冷,身体和空气没有了任何阻隔,每个部位都被侵蚀。

我拥住他的身体,努力寻找温暖。

我只能把我的身体给你。我说。

连没有说话,我努力看他的眼睛,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废气息。

他脱掉自己的风衣,包住我的身体,然后亲吻我的眼睛。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清楚了他的泪水。

之后的第二个夜里,在同一个地方,那个有着臃肿身体的经理发疯似的撕扯掉我的衣服,他羞耻的爆发出内心所积攒的所有欲望,用手凶狠的抚摩我每一片肌肤。发出恶心的呻|吟和口气。

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身上充满了血腥和潮湿的痕迹。整整一夜,没有眼泪。

不久我的设计被企业采纳,我被派遣到南方任职经理,火车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看见铁轨一道的锈斑,看见头顶阴霾的天空,看见连,内心一片空白。

4

她叫西贝,我叫连。

西贝走的第二天,我进入了父亲的公司。

一年后,我交给父亲一份辞职报告。

而后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这整整一年,没有西贝的任何消息。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已经死了。或者希望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可以倒流。可以阻止我在年少时追寻她的脚步。

我做了一年同样的梦,间歇,或者持续。背景是黑色的粗布,有诡异的花纹,她走出那扇门,我追了出去,奋不顾身。

我有许多朋友,生活正常,但掉进她的旋涡,没有办法挣脱,最后我无力抵抗,甘愿屈服。

离职之后我去了西贝所在的城市,按照地址找到了她所在的总公司。在最近的一片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一个人度过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

我好像来晚了,她好像又去了别的地方。几乎每一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在她公司对面的花园里抽烟或者散步,却只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开着一辆红色的车,行色匆匆的走进大楼。身上挎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在她的身上竟显的那么和谐。

第二次她从公司出来。有一个看起来像同事的女人和她打招呼。她自然的回应,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终究没有进入她的世界,无论我怎样努力。只是在边缘。

她是那样一个只能远观的女子。我试图疏远她,不和她联系,试图接近她,想娶她为妻,都没有对她造成任何改变。

我只是她的边缘,任何人也一样。

从她在沉默中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就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天挖掘出她的痛苦,然后替她毁灭。结果灭亡的是自己。

她很好,于是我离开那里,再次回来。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接到一个电话,西贝对我说,我要参加你的婚礼。

我说,我会去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我的未婚妻问我,听口气是你的一个老朋友么?

应该是。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西贝离开之后我竟然如此的平静,并非爱情剧本里那样血肉横飞。我是否应该难过,是否应该悲伤,是否应该无数次的缅怀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越来越少的去想和她在一起的事情。

就像西贝曾经那样。

我已经是另一个你。

5

她回来的第二天,他举行婚礼。

之前他只是把她送到宾馆,两个人几乎很少的对话。然后他离开,去忙的自己的事情。

她早早的来到举行仪式的饭店,找到一个角落坐下,然后他才到。

他搀扶着新娘,动作小心谨慎。她认真的看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说,无论生老病死,都将不离不弃。而后为新娘带上戒指,吻新娘的脸。

全场响起幸福的掌声。

她起身离开。撞翻了一个凳子。

走出大厅,是春初清冽的风。头顶湛蓝的天空还漂着许多懒洋洋的云。

连,这是多么好的一天。她对着天空说。

终于开始奔跑,眼角刚刚破茧的泪水瞬间成痕。从此没有人再能给予温暖。

激烈奔跑,每一处肌肉强烈的运动,直到大脑缺氧,不能在幻想,她才停止。

停下的地方,是曾经和连一起的学校。

她坐在操场的跑道边,捡了一片碎掉的树叶,用枝杈在地上写字。

整齐的三个字,我爱你。

她始终没有讲出来。

6

他听见了凳子摔落的声音,看见她走出大厅的背影,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冲了出去,抛弃了新娘。

他说,无论生老病死,都将不离不弃。之后周围全是她的影子。

她跑的很快,他在她的马路对面追逐,还有很远的距离,他只能勉强看清她虚闪的背影,他内心恐慌,用力追赶。畏惧自己再次迷失。

她终于停了下来,他看到她转身进了学校。他不顾一切的冲过马路。

她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听见刺耳的刹车。

他被一辆车重重的撞到身上,飞向了天空。跌落的时候,他突然奇怪的想,希望掉下去的地方能够离她更近些。

他死之前眼神一直保持着温暖,躺在地上看着她渐渐的远去。嘴角积压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动了动。终于没有了知觉。

他始终没有讲出来。

7

她从学校出来,已经调整好了所有的情绪,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马路中央围满了人,鲜血从缝隙中流出。

她瞥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8

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发生过的,好像并不是所有。

完。

2008年12月10日23点2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