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行刑者

正文卷

天刚拂晓, 雾气还没散开,于白青便收到灰背发来的消息,称他已经联络上了关星文,在关星文的帮助下破解了这艘船的主机控制系统。

灰背为他提供了几个可疑地点, 告诉他这些地点的室内监控都已经被人为断开, 门口站着巡逻的人马, 应晚可能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武器库在货舱负二层, 左侧第五个房间。”灰背在电话里告诉他, “密码锁已经远程给你解开了, 于大哥你快去快回。”

“嗯。”

于白青套上外套,将燃烧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缓缓碾碎,“我已经联络了南美IFOR,他们会在圣胡安港口附近进行海陆空三线支援。等先遣部队一登船, 你就把控制系统的权限转交给他们。”

“没问题, ”在电话另一端点点头,灰背有些担忧地问,“……那个, 于大哥, 你还好吗?”

他还记得两人中途分别时, 于白青的状精神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 不知道这会不会对接下来的营救行动有所影响。

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烟灰,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望向舷窗外盘旋在半空中的海岸侦查直升机:“我很好。或者说,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从位于负二层的武器库里取出一把称手的迈克恩D38、电击枪和两组弹夹, 他选择首先前往位于中层客舱的公共服务区。

不仅仅因为在监控中, 公共服务区附近聚集着一些行踪可疑的黑衣人, 还因为这里有着整艘邮轮唯一的一间祷告室。

“牧羊人”这个名词, 在宗教含义中经常被用来称呼神职人员。如果“牧羊人”将应晚心心念念奉作他的主,想要将神供奉起来,那祷告室就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原本热闹非凡的公共服务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手持冲锋的高大男子守在门口,满脸写着警惕。

从隐蔽的安全通道偷偷绕后,于白青在暗中屏住鼻息,无声地举起电击枪,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击晕了两人。

确认四周没有别的潜在威胁,他握紧枪把,全神贯注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祷告室大门进发。

令于白青没想到的是,距离祷告室还有不到十米远,一道人影便当着他的面从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来,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

站在祷告室门外的中年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卷烟,将烟夹在指间,对着他在半空中轻轻一挥:“不来一根?”

认出来人是谁,于白青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厉。

他稳稳举着手中枪口,一字一顿地问不远处的于成周:“你在这里干什么?”

见儿子显然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于成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将香烟叼在嘴里,伸手取出打火机点燃。

点燃烟蒂后,他用牙齿咬着缓缓抽了一口,接着淡然出声:“船马上要靠岸了,我要是你,就不会打开这道门,直接下船离开。”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的语气也跟着陡然冷了下来:“理由。”

“如果你打开门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该怎么办?”于成周问,“如果你找的那个人本来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你又该怎么办?”

“Noctics已经死了。”

从嘴里吐出一口缭绕的白色烟雾,于成周叹了口气,“收手吧,不要和爸爸作对。”

缓缓放下手中枪口,于白青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所以呢?”

“这不是你和我的事情,”他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儿子,你知道自己有病。”

放下手中烟头,于成周眼中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怜悯与同情,“跟着我一起下船,我会带你去治好它,让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正常。”

短暂沉默了片刻,于白青微眯起眼,再次举起手枪,对着面前人徐徐开口:“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见他仍然如此坚持,于成周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十分知趣地侧过身子,让出了通往祷告室大门的道路。

大步走上前,于白青按下门把,用余光看到于成周背靠着墙角,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

走入大门前,他听到于成周在背后感慨出声:“白青,你真像你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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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室内光线昏暗,并排的长条座椅被黑暗吞没,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过道尽头的祭台。

祭台前竖着一道几米高的巨型屏风,一排摇曳着烛火的白色蜡烛依次摆放在屏风周围,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蜡烛香味。

除了扑鼻的薰香,空气中还隐隐飘浮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似有若无。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于白青依稀可以看到,被挡在屏风后的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十字架。

十字架上束缚着一具纤细修长的身躯,垂着头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虽然只能看出模糊的面部轮廓,他却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肌肉,于白青三两步走上前,正要拉开挡在两人中间的屏风,迈出的脚步却猝然一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后背被一把冰凉坚硬的枪口牢牢抵住了。

他曾接受过严格的侦查训练,在这样危险的场合尤其不会放松戒备与警惕。然而,即使在精神如此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他也完全没有听到背后人发出的任何动静。

来人从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没有脚步、没有呼吸,影子也完全藏匿在黑暗深处,犹如一个不折不扣的游魂。

“久等了,小于先生。”

牧羊人的声音在背后悠然响起,嗓音如水一般轻柔,“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非常荣幸能邀您和我一同见证。”

在原地僵了一瞬,于白青目视着屏风内的人影,不露声色地开了口:“你一直在等我?”

趁说话的间隙,他将另一只手贴紧裤腿左侧,一点点解开了自己的袖扣。

要是明知山有虎,还不提前做出任何应对的准备,他就不会是那个能够坐稳红尾鱼头领位置的“远山”。

听到他这样问,牧羊人笑得十分诚恳,嘴角裂开了一道夸张的弧度:“当然。”

“不过现在看来,于先生并没有和我所预料的那样疯得那么彻底。”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遗憾,“我所做的那些小伎俩,恐怕还入不了您的眼。”

于白青心里清楚,牧羊人话中所指的,是之前安排的那些让他以为应晚已经死亡的假象。

他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只是反手紧握着刚从袖中取出来的匕首枪,开始用眼角余光打量背后人的衣着打扮,以尽快找出适合的突袭部位。

牧羊人身上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牧师袍,胸前挂着能够抵挡子弹的金属十字架吊坠。从身形判断,暂时可以确定没有穿戴防弹衣。

这人的双眼和小孩一样无法视物,但其他四感的灵敏度却非常高,一旦自己有所行动,恐怕就会很快被识破。

因此,只有速度够快,才能够乘其不备,一击致命。

这样想着,他开始在脑海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间。

五,四,三,二——

心里的倒计时还没有数到一,于白青忽然听到背后的祷告室大门传来“咯吱”的声响,有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察觉到抵在自己背上的枪口往下滑了滑。

很快,牧羊人用一种略带不满的语气开了口:“于成周,你真扫兴。”

牧羊人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我本来还想再逗小朋友玩一会,你一进来,气氛都没了。”

“船再过半小时就要靠岸,当地的海警已经出动了。”于成周不冷不热地出声,“我问你,什么时候撤?”

“我答应过你,你可以带着你儿子先走。”拿起挂在胸口的十字架,牧羊人神经质般地歪过头,衔在口中轻轻咬了咬,“我会留下来,独自见证我的神迹。”

于成周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极淡的嘲讽:“明白了,那你自便。”

他大步朝着两人走近,像是准备带着于白青一同离开。浑厚的脚步声刚刚在空荡的大厅内响起,低头咬住十字架的男人便在黑暗中遽然抬起眼,望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戏谑的深意。

与此同时——

【砰——】

就在于成周按下扳机,对准牧羊人开枪的一刹那,牧羊人已经敏捷地转身避开了自己的要害部位,子弹在半空中偏离心脏,射入了他的左侧腹部。

一股黏稠的甜腥从胃里涌上喉头,牧羊人松开咬住十字架的牙齿,转而对着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顿时沿着嘴角往外溢,舌头被硬生生咬下了最前端的一块,牧羊人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用手捂着中枪的腹部,用戴着墨镜的脸对准高举着枪的于成周,嘴角扬起了一道轻佻而又愉悦的笑容。

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怔然,于成周的脸色须臾间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在牧羊人鲜血淋漓的腹部停留了数秒,接着缓缓落在了牧羊人背后,那道站在屏风前的笔挺人影身上。

“……”

于成周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试图对不远处的儿子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便突然用手紧紧捂住脖子,口中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出白沫。

踉跄着往后倒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言笑晏晏的男人,四肢同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不……”

于成周心想,不可能。

就在刚才,牧羊人触发了体内的Ⅰ型标记,对他实施了行刑。

“撒拉弗计划”正式实施前,教派的前任领袖为了让座下的教徒严守秘密,让每两名教派成员结成一对,互相担任对方的Executioner——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行刑者”。

两人当中,一人体内会被植入Ⅰ型生物化学标记,另一人体内植入的则是Ⅱ型,两者互相作用却又相互排斥。

配对者当中,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组织、任务失败或泄露了秘密,另一人就会受命在目标附近激活体内的生化标记。标记一旦在同一时间和空间产生同位素反应,两人将会一同死亡。

而当年刚加入教派时,被互相结成对的,就是他和牧羊人。

他身上的生物化学标记是Ⅱ型,牧羊人是Ⅰ型。

建立“黑庭”后,他们同样也对教派内部的高层实施了这样的操纵手段。却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居然会应在自己的身上。

行刑过程开始后就无法逆转,牧羊人触发标记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式袭击。然而,随着自己缓缓倒地,牧羊人却仍然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在生命的尽头,于成周将两根手指颤抖着交叠在一起,在地面上作出了一个倒X的手势。

这是国际刑警组织内部执行任务时的暗号之一,意为“立刻击杀目标”。

做完这个动作,他微微张开双唇,对着满目的黑暗,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My son(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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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目睹了于成周的死亡,于白青的眼神慢慢起了变化。

两片薄唇紧紧阖着,汹涌情绪在他的眸中逐渐凝滞。瞳仁深处映着地上人死不瞑目的尸身,于白青的目光变得与海水一样黝黑冰冷。

上一辈子,他精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手刃这个害死小孩的真凶。而这一世,这个被他叫了一辈子“父亲”的男人、明面上的国际刑警总督察,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大毒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毙在了他的面前。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得丑陋且毫无光彩。

而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牧羊人用手捂住血流不停的腹部,正一边往后退,一边自言自语般地笑道:“你不明白……”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牧羊人的目光涣散而又凌乱,语气里带着一种诡谲的癫狂,“为了解除神的诅咒,这几十年我都付出了什么。”

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痴迷地望着屏风内十字架上的人影,喃喃出声:“感恩我主,为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用宝血洗净了我的罪孽。”

早在于成周比出“击毙”手势的时候,于白青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

然而,没等他固定射程,再次对准牧羊人的心脏射出子弹,牧羊人已经用背撞上墙,举起手中枪把,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脑门。

扣住扳机,牧羊人对着他咧嘴一笑:“那么,永别了。”

【砰——】

【砰——】

密闭的室内再次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整个身躯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白色烟雾中,牧羊人从雾气里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于白青道别似地挥了挥。

接着,他在迷雾中转过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雾之后。

于白青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持着枪三两步冲上前,这才发现墙壁上忽然多了几条方方正正的裂缝。裂缝顶端嵌着一根肉眼难以发现的暗型操纵杆,被两枚子弹打偏了方向。

额头隐隐冒起青筋,于白青用手使劲推了推面前的暗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暗道的内部反锁上了。

他中计了。

牧羊人刚才那番意图自杀的举动,实际上只是一种模糊视线的障眼法而已。早在拿枪对准脑门的同时,他就同时抛出烟雾弹,挡住了自己的视野。然后把枪口微微往上移,用射出的子弹触发了墙上暗门的开关。

“……”

祷告室里的危机已经暂时消除,一时间管不上牧羊人的死活,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手枪塞回后腰,于白青倏地转过身,回到高大的祭台下,一把推开了挡在十字架前的巨大屏风。

祭台前烛光摇曳,弥漫着一团不明朗的雾气。隔着几层大理石台阶,他看到了那道立于祭台最高处的人影。

四肢被粗绳牢牢绑在十字架上,手腕和脚踝处青紫一片,身上拖地的白袍血迹斑斑,不知道上面沾着的是谁的血。

嘴巴里塞着一团湿漉漉的白布,令十字架上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听到台阶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双深邃漂亮的瞳孔看向了来人。他看起来像是刚刚苏醒,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浅淡不明的雾。

就在这一刻,于白青终于明白了,牧羊人为什么会如此笃信他的神。

他居高临下地、认真地望着站在脚下的自己,视野里一点点勾勒出自己的面容,映衬在瞳孔中的摇曳烛光柔和地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足以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献上血肉,活活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发了疯,一疯就是一生。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他重新回到这世间的唯一缘由。

于白青的双手从没有颤抖地如此厉害过。

在一步步走上祭台的过程中,他几乎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来到应晚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堵住应晚嘴巴的白布,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

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应晚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胸膛开始不住地上下起伏。于白青缓缓俯下身,一只手搂住应晚的腰,让他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头,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开始一点点为应晚松绑。

应晚全程紧抿着唇,将大半个身子倚上了他宽厚的双肩,却在绳结断开,马上就要被放下来时,在他耳边轻轻唤出了声:“哥。”

于白青停下松绑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人用羽毛挠了一下,开口时嗓音既低又哑:“……疼?”

见男人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应晚用鼻尖碰了碰他冰凉的侧颈,低低补充:“你看镜子。”

于白青将视线从十字架前移开,这才发现祭台的背后还竖着一扇一人高的单面玻璃镜,从镜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应晚的整个后背。

后衣领被人粗暴地用剪刀剪开,刻意往下撕开两尺左右的衣料,将他背后那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彻底裸露在了空气中。

翅膀最中央,靠近椎骨的位置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创口。血液沿着光滑的脊线往下淌,蔓延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最终在脚趾尖凝聚成血滴,落入脚下一樽纯金材质的高脚杯里。

察觉到于白青用手缓缓扣住自己的后颈,像是想要替自己拭去身上的血,应晚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句叹息:“哥,不要动。”

伤口割开的不算大,血液的流速也不算快,每隔几分钟,才有一行浅淡的血迹沿着后背没入大腿,再缓缓滴落在高脚杯中。

于白青低下头,发现杯子底层已经盛满了薄薄一层红色液体,但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血液既没有凝固,也不再是刚溢出来时的颜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

凌乱的鬓角全是湿汗,应晚贴近于白青的耳畔,蹭蹭他的下颌表示安慰。

他这是在告诉于白青,别担心,他暂时还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白青脸上面若冰霜,却因为小孩刚才的那句“不要动”,没敢立刻动手为小孩止血。

解开应晚两只手腕上的绳结,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靠上自己的胸口,应晚在自己肩上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苦笑地开了口:“如果我说,血一旦不流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会死,哥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于白青顿了顿,哑声道:“……不会。”

应晚像是陷入了犹豫,久久没出声。

他心里其实知道目前事态的严重性。之所以想和老男人随口开个玩笑,是想让这人不要太过于担心。但看到这人眼睛发红,一副想要杀人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只起到了反效果。

想清楚这一点,应晚靠着于白青的肩膀闭上眼,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复杂。”

“哥,你还记得宫津吗?”

于白青不知道应晚葫芦里在卖的是什么药,但仍然僵硬着回答:“和裕置业CFO,整个事件的第一名死者。”

“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尸检结果?类似癫痫症状发作,具体死因未知。”

应晚停顿了一下,说,“他的死,其实和一种特殊的同位诱发死亡模式有关。当时关在他隔壁的那个小混混,是他的——”

他正要和于白青详细做解释,却没想到于白青已经先一步开了口:“行刑者,我知道。”

应晚愣住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对“黑庭”内部的这类绝密信息了解地这么清楚。

见小孩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诧异,于白青轻描淡写道:“SPEAR,红尾鱼,还有牧羊人的一切,关于你的所有事情,于成周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理清前因后果上。只有尽快了解所有的真相,他才能思考出破局的方法。

刚才屋内的枪声那么响,他不知道小孩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猜到了多少,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孩,于成周的尸体现在还躺在距离祭台不到十米外的角落,到死眼睛都没有阖上。

至于“行刑者”以及相关的一切,他都曾在重生前的那些日子里听“远山”的影子提起过。每一位晋升成为组织高层的人物,都要和互相结对的人留下“行刑者”印记,唯独只有自己,或许因为是于成周的儿子,所以勉强逃过一切。

又一滴殷红的血滴顺着脚踝往下,“啪嗒”一声滴入高脚杯中。即使应晚嘴里说着没事,于白青也逐渐发现,他的唇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白。

于白青:“别说了。”

他掩盖不住心中的燥意,想要让应晚保存体力,不要再对自己解释那么多,却无法阻止面前人变得越来越虚弱。

“……”

见于白青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应晚眨眨眼,避开了男人炙热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于成周有没有告诉你,‘寰亚星梦‘号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牧羊人的试验品?”

于白青的眼皮猛地一跳,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实验?”

“这艘船上的乘客分为两类,全都被精心筛选过。一类是南美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也就是住在贵宾舱二十六间套房的客人。另一类,就是船上的普通乘客。”

“这些人在过去几年间,大多都受到过‘黑庭’兴奋类精神药物的影响,牧羊人在安排他们上船前,曾在他们身上植入过Ⅱ型生物化学标记。在上船后,又在船上释放了大量的微量精神类活性气体,导致他们身上的生化标记更容易被触发。“

“而另外那些游客,则是在参加邮轮上的大型派对时,被牧羊人以派发的纹身贴纸为媒介,让他们的体内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隐性标记。虽然剂量不多,但待在高精神类活性气体的空环境下,也会有致死的可能。“

话音落下,应晚沉默了数秒,抬起眼与他目光相对:“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杀人游戏。”

“而我,”他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行刑者。”

于白青揽住他腰的手臂骤然箍紧,面色变得愈发铁青:“你体内也有这种标记?”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应晚轻声道,“但不是标记的问题,是我血液里的抗体,标记对我没用。”

应晚所说的一切,他都大致清楚意味着什么,但将所有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依然还是让人觉得堕云雾中。

他低下头,用额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但所作的一切仍旧像是徒劳,小孩的体温还是在不断往下降,手心凉得惊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于白青的眼底血色尽褪,“目的是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但仍然无法完全确定。

生化标记被触发,于成周在自己面前当场暴毙,牧羊人身为行刑者却毫发无伤,这完全说不通。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牧羊人一直想要找到我,表面上是为了供奉他所谓的神,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已。”应晚平静地开了口,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他们当年拿我做了那么多实验,就是因为发现了从我体内提取出来的血清,能够有效缓解‘行刑者’体内的生物化学标记。”

“但缓解,并不意味着完全清除。”他说,“他要活下去,只有带我走和杀死于成周两条路可以选。”

“所以昨天,他抽取了我少量的血,先在体内注射了血清。”

在应晚说出了这条信息后,于白青终于想明白了。

于成周几十年来一直和牧羊人势均力敌,牧羊人平时完全没有办法对他下手。所以就在刚才,于成周对他开枪的时候,他立刻触发身上的标记,提前杀死了唯一的隐患。

因为身上已经注射过了血清,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亡。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目光同时落上了摆放在地面上的金色高脚杯。

“这个杯子里被放了乙醇溶剂。” 像是猜出了于白青想问什么,应晚接着道,“行刑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到从应晚嘴里说出“乙醇溶剂”四个字,于白青当即变了脸色。

他低下头,盯着应晚脚底的精高脚杯,看到当一滴血滴落进去,原本逐渐快要凝固的液体表层便又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

这种做法,他在上学时课上的“干冰封存”实验见到过。

伤口刚开始流血时是没事的,随着最早流出来的血开始凝固现象,就需要不断有新鲜的血和即将凝固的血发生化学反应,保持其基础活性。一旦没有新鲜血液注入,干涸的血就会像干冰一样开始在空气中挥发。

由于应晚血液里本身就有标记,一旦干血里的挥发物质通过室内的通风管传播到全船,他血液里的标记就会产生同位素反应,触发其他乘客体内的生化标记。

“所以牧羊人想要做的实验,就是等血液开始挥发后,船上那几个他随机抽取,观察注射过血清的实验体能不能存活。至于其他人,都会成为实验的牺牲者。“

这些牧羊人匍匐在他的脚边,自言自语了一整夜说出来的计划,全部被他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于白青。

而依据自己现在的状况,只要血液流尽,或者停止输血,两者中任何一种情况发生,都会让干血立刻开始挥发,从而加速行刑的开始。

应晚能看出来,于白青虽然抱着他不撤手,此刻也正在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看着老男人紧皱的眉头和阴沉着的脸,他试图再次出声安慰,微微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脊背僵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在胸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一块小小的布料。

他将布料叠成小块,缓缓放入了小孩的手心。

“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

于白青嗓音嘶哑,手心的厚茧轻覆上小孩的五指,又糙又硬,“我找了你很久。”

他没有说很久到底是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太长,以年为计数单位,约莫等同于他的一生。

打量着手心里小小的边角料,应晚愣了一下,唇角随即扬起了一抹弧度。

“这样啊。”

他说。

能不能活下来,以后该怎么办,他现在全都没想。

哪怕下一秒死亡就要来临,他现在仍然只想待在于白青的怀里,哪儿都不去。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们兄弟俩仍然还是只有彼此,只剩彼此。

而现在,他已经越过谎言拥抱他了。

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他察觉到于白青忽然拢紧他的后腰,单手脱下身上的外套,又解开了西装衬衫的领带。

应晚正要开口发问,就听到于白青在自己的耳边淡淡出声:“血液凝固后开始挥发,大约需要多久时间?”

不明白于白青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应晚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怎么了哥?”

于白青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没等怀中人反应过来,于白青便从腰间抽出一把迈克恩D38,对准了镜子后面祷告室的玻璃穹顶。

被于白青用外套盖住头,牢牢护在身子底下,应晚的眼前刚一黑,就听见耳畔传来两道震耳欲聋的枪声。

将外套悄悄拉开一条缝,他看到整个祈祷室的玻璃穹顶应声而破,掉落在地面碎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打碎了祈祷室的所有玻璃舷窗,于白青把枪收回腰间,将自己的领结牢牢系上怀中人的后颈,开始为应晚血流不止的伤口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伤口刚止住血,高脚杯里的液体已经出现了停止反应的迹象,逐渐变了颜色。

包扎伤口已经用了三十秒,于白青心里明白,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眼看杯子里的血液马上就要开始挥发,应晚刚准备开口提醒,就被于白青用双手揽紧腰部,整个人扛上了肩。

察觉到于白青渐渐绷紧身体,用另一只手端起地上的高脚杯,应晚蓦地睁大了眼睛:“于白青,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于白青想干什么了。

果然,就在下一秒,于白青端起手中高脚杯,仰头喝下了他的血。

将高脚杯一脚踹入窗外的大海,他用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的侧腰,从大敞着的舷窗往外跃了出去。

跳出舷窗的最后一刻,于白青回过头,望了一眼祷告室某处阴暗的角落。

不知道是在看谁。

海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巨大的白色船体正在靠着岸边缓缓驶近。正值中午,岸边警灯此起彼伏,救援直升机倾斜着刮过海面,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振聋发聩。

而两人的正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雪白浪花。

急速往下坠的那一刻,应晚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紧紧环住了于白青汗湿的脖颈。

他哥就这样抱过他两次。

上一次带他跳楼,这一次带他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