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恐怖游轮

正文卷

天刚蒙蒙亮, 朝阳还没从地平线升起,灰白色的薄雾在整个海域上空弥漫开来。

细雨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如同断线的珠子扑打上落地窗。伴随雨滴划过露台栏杆发出的“噼啪”声响,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了剧烈地震动。

躺在床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 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关掉闹铃, 指尖摸索着搭上床头柜, 没拿到手机, 反而碰了一手的烟灰。

五指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于白青在灯光下倏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逐渐聚焦于一点, 首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事物,是挂在主卧天花板顶部的巨大水晶吊灯。受到雨天的风浪影响,悬挂在吊灯上的钻石帘正在头顶轻微地摇晃,反射出晕眩而又刺目的光芒。

仿佛在提醒他昨天夜里抽了多少根烟,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干燥的烟草气息, 全是从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散发出来的。

除了香烟,周围还萦绕着另外一股气味。果木香和花香混合交织在一起,酸酸的、涩涩的, 醇厚而又浓郁。

……哪里的气味?

于白青有些茫然地想。

撑住床沿坐起身,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 蹙眉环视了一圈卧室四周, 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床右侧, 与他只仅隔着一只手臂的位置,也是鼻尖那股气味的源头。

呼吸瞬间凝固, 他看清楚了躺在被褥里的那道纤瘦修长的身躯。

白色衬衫褪至手肘以下, 纽扣一粒粒被解开, 殷红色酒液沿着锁骨蜿蜒滑落, 在衣领的敞开处消影无踪。

应晚躺在他的身旁, 睡得很香很沉。

视线缓缓往上移动,看到了小孩被咬破的唇角,于白青陡然变了脸色,只觉得喉头涌上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他完全想起来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其当作情不自禁,不如说是蓄谋已久。

他把小孩上了。

他把人逼得无路可退,将小孩的目光生生从慌乱转化成了失神的涣散,让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溢出湿漉漉的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从小孩给出的反应,他充分明白了“口是心非”这四个字要怎么写。

这个在外人眼中日夜流连在港口酒吧街,令无数熟客流连忘返的夜场Queen,即使全身早已战粟不止,却还是舔吻他的耳垂,咬紧他的唇,卸去满身的青涩与矜持,试图拽着他一同坠落。

小孩这点拙劣的把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小孩的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身体力行地拆穿了这人永远戴在脸上,用一个又一个谎言铸造而成的面具,再慢慢击碎他所剩无几的最后那点倔强。

即使到了最后,眼神不再清明,嗓音如沙般嘶哑,小孩仍然一个劲地凑到他的耳畔,卯足劲地招惹他,偏要让他一遍遍说出那些深藏在心底,平时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漂亮的脸庞沾满水迹,小孩呼出一口气,颤着声喊自己的名字:“……于白青。”

“你说,你中不中意我?爱不爱我?”

吻去小孩眼角的泪痕,他听到自己说,我中意你,爱你,舍不得你。

哥想要你。

小孩笑得诱人极了,抬起头回吻上来,任着自己把他紧紧箍入怀中。

如同一条得了农夫允诺的毒蛇,既美丽,又凉薄。

--

用温热毛巾擦干净了应晚身上的痕迹,于白青趁着床上人还没醒,扣拢西服纽扣,摇着轮椅离开了套房。

昨天让客务经理调取的监控录像应该已经有了结果。他倒是要看看,半夜三更去参加赌局的那帮人都是什么来路,又在包厢里对应晚做了什么。

轮椅刚行驶到过道上,于白青便听到走廊拐角传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经理带着几名身穿制服的邮轮安保人员火急火燎转过了拐角,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发现Perez先生出现在了走廊上,经理顿住脚步,让安保人员留在原地,独自一人朝轮椅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Perez先生,早。”

刻意掩去面上的焦灼,经理微微弯下腰,朝于白青露出了毕恭毕敬的笑,“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房间里的服务铃通知我们——”

从楼梯口几名正在交头接耳的安保身上收回目光,于白青开口问道:“怎么了?”

经理的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神色带上了几分犹豫:“这个……”

和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对上视线,经理忽然间感到有些心虚。

面前的这位可不是别人,是包下整艘邮轮货运舱的大富商,藏品拍卖会的东道主。

昨晚发生的一系列情况已经够呛了,幸亏Perez先生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他可不敢再在这人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缓慢滚了滚喉结,经理硬着头皮开口:“先生,船上出人命了。”

看到Perez先生遽然收拢视线,似乎在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凌晨五点左右,我们前台接到K号房的内线,Andrew先生让派人过去一趟,说他昨晚酒喝多了,需要一些解酒药。”

“半小时前,我让一名服务生把解酒药和温水送了过去。敲了半天门没人开门,他就把水和解酒药用托盘放在了门口。服务生刚准备离开,就发现有血迹沿K号房的门缝溢了出来。”

“服务生当时立刻通知我上去,我们刷卡房门,才发现Andrew先生他……他已经坐在浴室的浴缸里,没气了。”

于白青的语气有些发冷:“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 经理刚受到了惊吓,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他用高脚杯的玻璃碎片割开了手腕的大动脉,整个浴缸里全是血——”

话刚刚告一段落,一名安保便拿着对讲机走上前,在他的耳边匆忙低语了几句。

听到安保的话,经理很快转过身来,对于白青满怀歉意地开口:“抱歉先生,O号房和P号房的那几名警长也想去查看一下现场,我先带他们过去一趟。您先回房间稍作休息,有事随时吩咐。”

K号房就在楼上一层。和于白青道完歉后,经理没再多言,带着安保们沿楼梯急忙小跑上了楼。

仓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走廊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在原地静静坐了一会,于白青神色如常地摇着轮椅回到了他和应晚所住的Z号房。几分钟后,他轻轻关上房门,又在门前挂上了“请勿打扰”的标示牌,摇动轮椅缓缓驶向了位于走廊中央的电梯。

进入电梯,按下上楼的电梯按键,于白青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向了腰侧。

电梯厢内响起“喀嚓”一声轻响,他把右手搭于腰间,用手腕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藏在枪夹里的手枪。

小孩昨天说,这个叫Andrew的人也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份子。如果这条信息是真的,那这人暂时与他们还不算敌对的关系。

就在昨天午夜,他还亲眼看到小孩被这人抱在大腿上,两人举止亲昵、姿态暧昧。可是还没等他去找他算总账,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死状听起来像自杀,但他心里清楚,真相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失血量再多,血液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溢出浴缸,流到房门外。这或许是凶手刻意留下的破绽,想要让船上的人早点发现Andrew已经死了。

除了杀人灭口,他想不到凶手还有什么其他的作案动机。

而杀死Andrew的凶手,很有可能就藏在二十六个贵宾舱套房的客人当中。

电梯抵达了上一层,朝着两侧徐徐打开。在驶离电梯前,于白青先从轮椅前坐直身体,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通常情况下,大部分罪犯在制造罪行后,都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返回现场,验收自己的作案成果。

这些罪犯当中,有一部分人因为不想被警方查出破绽,会选择在距离案发现场较远的地方远远地观望,沉浸在警察因为自己而焦头烂额的满足之中。而另一部分人,则会选择直接重返案发现场,亲自参与破案的整个流程,从而满足内心深处的犯罪快感。

相比前一类人,后者经常受到表演或自恋型人格的影响,认为全世界都在围绕着他而转,他即是中心。

无论是围观还是加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后者一定会选择回来,哪怕冒着被人察觉的风险。

现在是案发后的“黄金一小时”,正好是凶手重返现场,验收自己杀人成果的最佳时间。

电梯门被于白青用一只腿挡住,每当要合上的时候又再次打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开关了三四次,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他摇动着轮椅,缓缓驶出了电梯门。

按照目前的事态发展,轮椅已经从伪装的工具变成了一种妨碍。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真的发生任何紧急情况,他就会马上扔下轮椅,上前与凶手进行正面交锋。

刚将轮椅停在走廊上,于白青眼角的余光便看到过道拐角的旋转楼梯处,好像有一道身影正在步履匆忙地往楼下走。

那人背对着他,同样穿着考究的西装,身形挺拔伟岸,看不见长相。

听到背后传来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响,男人下意识地转过脸,快速瞥了一眼头顶的走廊。

他原本已经快要走下楼梯的旋转平台,却在看清了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后,脚下的步子突然停顿了一下。

虽然如此,这次停顿依旧短暂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驻足不到一秒,那人便用一只手扶住楼梯把手,沿着台阶继续往下行,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在看到男人长相的一瞬间,一向敏捷果断、反应迅速的于白青完完全全僵在了原地。

“……”

从轮椅前蓦地站起身,他握紧手中枪把往前迈出步伐,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轮椅在重力的作用下翻倒在地,左侧轮胎开始不受控制地滚动。于白青二话不说,三两步冲到楼梯口,举着手枪往下俯瞰。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顺着旋转楼梯一路下行,迈向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和一名正在捧着果盘上楼的服务生撞了个正着。

果盘里的生鲜水果掉落了一地,果汁溅脏了于白青的西裤。服务生看到他握在手中的枪,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瞳孔中写满了惊惧。

“先,先生——”

服务生带着颤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于白青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隔着空荡无人的大堂,他看到那道人影站在缓缓关合的电梯厢里,抬起头,用一双与他眸色相同的眼睛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他。

因为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脉,所以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也知道那个人想要说什么。

果然,在电梯门闭紧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于成周微启双唇,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一个口型:

——儿子。

--

应晚并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他是被灰背的一通夺命连环Call给吵醒的。

伸手在枕头底下扒拉了几下,他刚掏出手机,迷迷糊糊地按下接通键,就听到灰背的声音在电话里和房门外同时响了起来:“老大,我已经在Z号房门口了,你在不在里面?”

“我……”

仰躺着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应晚张开口正准备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要失声,“……我在。”

灰背立刻问:“那我直接进来了?”

“……嗯。”

从喉咙里蹦出这个字,应晚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不对,他好像——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刚反应过来,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的一瞬间,灰背已经拿着偷偷拷贝好的门卡,光明正大地刷卡进入了套房。

灰背满脸神色匆匆,看样子是来找他说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在推开门,走进主卧的那一刹那,猛地就来了一个急刹车。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看着尴尬地杵在门口的灰背,应晚只想立刻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直接让人就这么推门进来,自己脑子里缺根筋吧?!

单薄的空调被只能盖住肩膀以下的部位,却遮挡不了应晚锁骨和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只听到他终于干咳了两声,哑着嗓音道:“你,先转过去,我穿个衣服。”

“哦哦——”

灰背马上原地立正转身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开始疯狂默念起了关星文以前教给他的佛教大悲咒。

好家伙,他连姓关的都没机会好好看上一眼,第一次大饱眼福就被迫奉献给了老大。

要是让姓关的知道了,能举着键盘把他给活生生砸死。

过了好几分钟,灰背才听到背后传来应晚的声音:“OK了。”

听到老大的嗓子状态,他原本都要问老大要不要给他找点润喉糖来。没想到乍一扭头,就看到老大用一种写满了“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的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

最后,灰背还是清了清嗓子,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睛目不斜视地对准了窗外的雨幕。

他听到老大问自己:“一大早跑过来,有事?”

应晚不知道于白青跑哪儿去了。但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老男人昨天夜里对自己做了那么出格的事,今早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才一醒过来就落荒而逃。

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姓于的看起来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其实脸皮比纸还薄。

“我刚才检查了贵宾舱的监控,发现于大哥今天的举动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所以才赶紧上来找你。”灰背说,“不过老大你放心,他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已经全部被我重置过一遍了,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应晚在床前费力地坐直身体,微微皱起了眉:“我哥?他怎么了?”

在心里稍作斟酌,灰背首先如实地和老大汇报了Andrew死亡的事情,接着马上开始补充:“于大哥在案发后不久也去了K号房所在的楼层,我猜他应该是上去查案的。可是他刚出电梯,就像是突然入了魔一样,从轮椅上站起来,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

“楼下是贵宾舱的休息大堂,那里的监控被人为处理过,我没有办法调出于大哥下楼后的监控。”他顿了顿话头,神情稍微严肃了一些,“我刚才翻遍了整艘邮轮的监控,都没有找到于大哥的行踪。”

听完灰背的这番话,应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你是说,Andrew死了,我哥也跟着凭空消失了?”

“……是这样没错,”灰背压低声音,“可于大哥之前一直在装作腿脚不便,他这样不会露馅吗?”

应晚坐在床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加上身体仍然有些虚弱,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哥不是拍脑袋随随便便下决定的人。”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情况,他才会扔下轮椅选择直接追出去。”他说。“他应该看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人物,知道当时一定要立刻抓人。”

“老大,你的意思是……于大哥当时看到了凶手本人?”

灰背试探性地问。

应晚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

“那老大,这样说的话,我觉得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几秒钟后,灰背突然出了声,“自从上船以后,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于大哥服药了,他不会是症状又犯了吧?”

这一下,轮到应晚的神色不对劲了。

盯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灰背,他沉下声音,问:“服药?”

“什么意思?”

灰背缓缓睁大眼睛,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讶异:“于大哥没告诉你?”

又过了一会,他当着应晚的面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份保存在手机上的扫描件:“我在潜入IFOR档案室的时候,在电脑里找到了一份于大哥的病例,好像是什么国际刑警总部心理专家的会诊记录。”

他歪了歪头,有些不确定地说:“于大哥似乎患有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PTSD症状,偶尔还会伴随妄想发作,过去的半年每天都需要服药治疗。中间好像病情发作过好几次,最严重的时候还在巴拿马军区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的院。”

灰背煞有其事地进行分析:“你说于大哥会不会是因为太久没吃药,真的出现幻觉了?”

接过灰背递来的手机,应晚双击放大了上面的图片。

病例是全英文的,姓名和照片都是于白青本人。

顺着诊断报告往后翻,他看到会诊记录上写着,于白青很早就出现了PTSD症状,病情在今年1月初开始持续加重,脑部的CT扫描结果也有些不太正常。

病例末尾的附录是他的服药记录,记录显示,于白青最后一次服药的日期是在6月16日。

读到这里,应晚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骤缩。某种异样的情绪如同洪流一般在顷刻间涌入心脏,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招之即来,却再也挥之不去。

于白青的病,始于他们冬日的那场告别。

而停药的那一天,是他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