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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九部

消息很快传到奚伯荪耳朵里了。

台风中,院内的花圃已然是花残叶败,七零八落。这般景象让他暗自神伤。台风的势头弱了,他正盘算着风后催促卞梦龙尽快复工之时,入夜后却见到城那边的天际让火光映红了半边。台风季节失火是常有的事。他嘀咕着,不知谁家又要遭殃了。殊不知,刚睡下不久便有人来报,着火的居然是大通。

奚伯荪匆匆赶去,但见火舌在大通祖业上快乐地嬉戏,街道上人影幢幢,乱成一团。急火攻心,他当时竟昏死过去,被人抬回家中抢救了一阵才活转过来。

天亮了,风住了,一缕阳光洒入。奚伯荪平躺在床上,大声喘息着。他俩眼瞪得溜圆,两行老泪却止不住地从圆睁的眼睛中流淌出来。他不敢合眼,只要眼一闭,就能看到大通的废墟上袅袅地上升着蓝烟,轻淡的影子在空中划过,也像在讲述着什么。讲述什么?讲述祖宗的基业让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还剩下点什么?一幢院落,一堆古玉和……他猛地一惊,那个卞梦龙不是说了吗,万一有个天灾人祸,他要赔偿三万元,原以为是个笑话,现在却必须认真了。

“雨兰!”他高喝了一声。

一直安坐在他身边的叶雨兰吓了一跳,俯下身去轻声答道:“我在这儿呢。”

奚伯荪的嗓门不减:“马上把我那个紫檀木盒拿来!”

叶雨兰知道,那个盒里放着她的先生的重要契约、文书等。她忙俯身床下,打开床屉上一个木制的暗格,抱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

奚伯荪挣起身子,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锁,掀开盒盖,见那份经过公证的契约安然放在浮头,拿起看看,安然舒出口长气,缓缓地倒了下去。

“你要让卞先生赔偿三万元?”叶雨兰不安地探询着。

奚伯荪沉吟了半晌,冷冷地说:“水火无情。不如此,我这个家就算栽到底了。”

叶雨兰小声说:“就怕卞先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他拿得出拿不出是他的事。”大火把老头的心烧成了个硬疙瘩,“只要他不跑,就要让他按契约办。”

“他要跑了呢?”叶雨兰问这话时心裏掠过了一片阴影,强咬下唇才没抽泣出声来。

“他要跑了……”奚伯荪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双手捂住脸,悲怆地摇了摇头,“那我就自认倒霉吧。”

这时,阿香探头探脑地进来了,看看奚伯荪,小心翼翼地说:“卞先生来了。”

奚泊荪一激灵,“马上叫他进来。”说完一把拉住叶雨兰的手,气喘咻咻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奚某最敬重的就是这种遇到麻烦不缩头的真君子。”这时他当然不曾注意到,一片轻俏的红云袭上了年轻妻子的面颊。

卞梦龙进来了。他的模样好生狼狈,鬓上让火燎黄了几块,脸上有几个血口子,衣服不成样子,又脏又皱不说,一条裤腿从下到上全撕开了。

“晚生求罪来了。”他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奚伯荪登时动了恻隐之心,“起来起来。”他赶忙唤道,“天灾人祸,自有定数,非你之力所能免。”

卞梦龙仍跪着,“晚生不慎,让奚先生受惊了。”

“不能说不受惊,”奚伯荪怆然叹道,“这把火到底烧的是祖上留下的基业。”

卞梦龙抬头间看到了放在床上的紫檀木盒和那纸契约,就势说道:“奚先生蒙受了损失。那份契约本是我怂恿奚先生签的。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不躲不闪,照着契约上所说,赔奚先生三万就是了。”

这么痛快的话是奚伯荪不曾想到的。他愣了片刻,掩饰地把那份契约放入木盒,咔嗒一声盖上,略显尴尬地说:“莫怪奚某不仁不义,如若我到了这般田地尚不接收卞先生的赔偿金,那我阖家也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不必解释了。”他这才站起,“按契约办。那个烧成一片灰烬的壳子算我的,我赔你三万。”

“卞先生掏得出这么多钱吗?”叶雨兰实心实意地问。

“凭着我,我是掏不起,但我事先投保了,这钱当由怡祥保险行出。”他的回答很是爽快。

奚伯荪这才闻出点味道,伐了伐眼,“你保了多少钱?”

“六万。三万是我的,三万是你的。”他毫不回避,答话时亦直直地盯着对方。他在这时候之所以直言相告,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不是能瞒得住的,保险行迟早会对奚伯荪调查此事。

“噢?”奚伯荪思索起来。

卞梦龙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说是赔我三万,实则我不赔不赚。我翻建大通已掏出两万,付保险费又是几千。甩出两万多回来三万,又于我何益?”

“也是。”奚伯荪勉强点了点头,又仍然想说点什么。有笔账他算得过来,卞梦龙说是翻建掏两万,实则才开工一个多月,所付出的也就是几千元。如果他从保险行能拿到一笔三万元的赔偿的话,不仅大赚了一把,而且还拿到了大通旅馆废墟所在的那块地皮。

“奚老板是不是认为我在这裏大赚了?”他迎着奚伯荪的疑窦开了腔,“大面上一算,我是赚了。实则不然。为什么这么说?保险行收保险费时从不含糊,但客户一旦受损让他吐保险费时则难上加难。这场大火的起因尚不明,说保险行赔六万只是你我的一厢情愿。如果它一旦找个茬子不赔或少赔呢?这些都是我们关在屋里所不能预料的,自我投保后,保险行就派侦探天天盯我的梢,甚至还雇了警员巡查。事到如今,让他们轻易吐出六万,难于上青天。这么说吧,如果他们分文不赔,我赔您三万元;如果他们的赔偿少于三万,剩下的那部分由我垫付给您,如果他们只赔三万,全部是您的,我分文不取,当然,如果他们的赔偿多于三万,那多出来的那部分应算是我的。这么说奚先生总该放心了吧?”

“如若能这样,当然好啦。”奚伯荪由衷地说。

这天,卞梦龙临出门时,心裏难免仍有点忐忑不安,但整个来说还是满意的。他在奚伯荪面前敢夸下那么大的海口,原因就在于他自认为捏住了怡祥的短,这家保险行断无道理不如数赔他。

保险行的人脑瓜子不够灵光。他们防止有人纵火图赔,便总盯着投保的那所房子的防火措施,没想到狡徒会从旁边的房子上入手。卞梦龙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他让占德魁租下了大通旅馆旁边的房子,并堆上了易燃物。而这个巨大的火灾隐患正在大通旅馆之南。在台风来临时,风雨交加,纵火不易;往后的一天有风而无雨时,占德魁点燃长长的引火绳后便到市内最大的一家老举寨打茶围去了。一个小时后,引火绳引燃了浓度很高的酒精,当木屋冲天火起时,占德魁正和老举们厮混。火势藉着南风必然往大通旅馆里灌。保险行的干员把大通旅馆内的防火措施搞得再完善,并不曾防到从旁边卷入的邪火。这样,他们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全白搭了。

往后的事情一如卞梦龙所料,怡祥保险行的确很不愿意掏出这笔巨额保险费,但又毫无办法。所有的旁证都是对投保人有利的。两个侦探说明卞梦龙是审慎防火的,其他人证明他断无怂恿之嫌,甚至张乃冥在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筐沙田柚子后,也别着他的总打不响的破手枪,扛着那把大扫帚,闯到保险行奋力声辩卞梦龙那天晚上是如何和他一起奋勇扑火的。重要的是,这场火不是从大通旅店引燃的,而是从隔壁蔓延过来的,而到隔壁也没发现纵火之嫌。相反,老举寨的人纷纷作证,从火灾发生前到大火烧起来后的这段时间,大疤拉一直在灯红酒绿间,左手搂一个老举,右手搂一个老举,膝盖上还坐着一个老举,边举杯狂饮,边大吹大擂津门混混儿的大业绩呢。

六万元赔偿费照数付出。卞梦龙拿到钱后便给奚伯荪送去三万。他自落下三万不说,按照一度被奚伯荪视如珍宝的那一纸契约,他还获得了奚伯荪祖上购下的那块地皮。地皮上的那个大通旅馆的残骸,拾掇出来后仍可使用,只是在卞梦龙的心目中,日后的新大通再也不会是单纯的旅馆了,它的一部分将派上更大的用场。

直到这时候,奚伯荪才开始醒过味来:那个卞梦龙拿张两万元的庄票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说是翻建大通旅馆,实则只花了几千元做翻建之用,却通过他至今不明内里的保险把戏,骗到了三万元和大通旅馆的残骸。他原先认为将会使卞梦龙吃大亏的那份开玩笑似的契约,其实既非玩笑,也非使卞梦龙吃了大亏,到最后倒是使他在糊里糊涂间以三万元的代价把祖业盘出了。

奚伯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居家闷闷不乐地呆了两个月。初冬时节,叶雨兰劝他,总这么窝着会愁出病来,不妨到外面走走,他便携她出了趟门。

初冬的云在天空中沉重地缓缓移动,一小块一小块的冷清清的晴空从云缝间沉思地向下窥视。大地泥泞而潮湿。南国是常绿的,但沿街的菩提树的叶子仍在纷纷凋落,每吹过一阵杂着海的气息的寒风,树叶便猝然离枝,像一群飞鸟一般在空中飞舞。

身不由己,奚伯荪不知不觉间又来到昔日大通旅馆所在的地段。刚一接近,他大吃一惊地站住了。两个多月前刚被大火烧了的大通旅馆又奇迹般地复活了。它仍是三层,结构一仍其旧,只是漆成了白色,门口是水磨石的地面,远比当年神气、堂皇。大门两侧除站了两个穿着整洁的女侍者外,还有个穿黑衣服的警察游游荡荡的。奚伯荪对警察从不屑于多看一眼,但这回留了下意,只见此人长了个猫脸,脸上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也像猫髭一般。“旅馆门口为什么雇了个警察呢?而且提了根不伦不类的大棒子,腰里别了把砍椰子的刀,这么个猫狗打扮是给谁看的呢?”奚伯荪揣着一肚子疑窦走过去,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大门两侧各一个大木牌,一块上书“大通旅馆”,另一块上书“大通膏馆”,原来这裏进出的既有旅客又有烟客,住店的不出门便可吸大烟,真是赚钱的毒招。由于是吃鸦片处,怕官家不如意时找别扭,才特意雇了个警狗子看大门。

叶雨兰搀扶着奚伯荪走了。没走多远,奚伯荪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不由好生感慨。这个大通是祖父靠贩猪仔积聚的财富建起来的。一晃几十年过去,此时这裏的当家的远不像大清时的人贩子那么张扬跋扈,而是文质彬彬,但手段更毒,更辣,也更黑!奚伯荪踯躅远去。他不可能知道,此时,大通膏馆三层的窗户里,正有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以及搀扶着他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从背后看过去,叶雨兰仍然像个少女。

……

当又一个早晨来临时,在大通旅馆的一间考究的客房里,叶雨兰仰倒在卞梦龙的臂弯里。在她的那双黑黑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模糊不清地浮动着他的影子。他粗暴地、居高临下地瞧着这双眼睛。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他很坏,把自己的先生耍了个够,但还是想他。他决不爱她,但思慕着那个胴体,差人悄悄潜入奚家传了句话,她便背着先生溜了出来。

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自她进了屋,自他关上门,他们便上了床。行事间,他反覆呢喃着一句话:“叫你不要急,叫你耐心等些日子,现在怎么样,你最后还是我的人。”她则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好奇地瞧着那张在上面晃动着的汗涔涔的脸。此时这张脸并不残忍,只有那么专注的沉醉。天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完事了,她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上,当他的手抚过她的肩头时,她突然间在他的胸上咬了一口,并感到有一股带着咸味的血顺着又小又尖的犬齿涌入嘴裏。他疼得差点喊出来,却仍在抚着她的滑溜的肩膀。这女人此时的心绪有多么凄惶,他并不打算细琢磨,反正奚伯荪一旦不行了,她会落下一笔家产,其中有一批不得了的古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