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陈年旧物(含回忆)

第三卷 时光礼赞

国王捉住了遗落人间的瑰宝, 问他是否愿意成为我的王后。

*

玛琳女士,她的原名叫做玛琳·奥莱托斯, 曾经也是盛极一时的贵族之后, 据她的父亲讲述,在数百年前被整个蒙玛帝国津津乐道的黄金时代下,他们的祖辈——西德·奥莱托斯是黄金暴君亚撒·蒙卡的秘书。

作为一个从小听着祖辈辉煌故事长大的姑娘, 玛琳最敬佩的人不是父亲, 而是那位黄金暴君身侧的国王秘书。

在奥莱托斯的老宅中,还留有一份西德和其伴侣的画像——这位先祖的伴侣是一位容貌清隽的omega, 五官清丽,第一眼给人一种格外舒服柔软的感官。他们穿着有很多细节上相似的纯白婚服,一向严肃的西德面带笑容, 而他的伴侣林奈则略显羞涩,被观察仔细的画师用笔触在两腮的位置勾勒出了薄红。

因为时间的久远, 被镶嵌在金属画框下的画布略微泛着朦胧的黄, 油画的质地令整个画面有种凹凸不平的起伏感, 这总是彰显着无数的光阴与岁月,每一道落笔都勾出了数百年前的风华。

无疑, 他们很相配, 那是玛琳心中对于真正“爱侣”之间的第一层理解,梦幻、神奇, 那时候希冀着王子公主爱情故事的小姑娘,总是缠着母亲试图再多了解到一些有关于先祖西德·奥莱托斯和其伴侣林奈之间的故事。

但时常外出不归的父母并不能满足玛琳对于那些故事的好奇,于是年幼的女孩儿经常会偷偷跑回老宅的长廊尽头,在奥莱托斯家的藏室内观察那些老旧的物件——画像、手记、卷轴、酒瓶……

这里像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是她在严肃苛刻的父亲和总是神情疲惫的母亲背后所能得到的快乐。

在“秘密花园”里热衷探索发现的玛琳在偶然碰落架子上的一个小木箱后, 发现了新的东西。箱子没有上锁, 只是用纤细的铁栓插着,当覆盖着灰尘的箱子被打开后,玛琳看到了里面的照片。

星际时代,更多的人习惯将影相留存在联络器或者星网里,但也有一部分人恋旧、喜欢能够摩擦在手中的质感,就好比老旧的画卷、发黄的照片。

玛琳在照片里看到了一副很寻常的午后,那是五个人的一起留下的时光——画面中坐着个容貌精致的黑发青年,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抱着怀中漂亮的小姑娘;在青年身后则是深红色长卷发、一看就知道是alpha的男人,神情略严肃,眼睛不是盯着镜头,而是略微下垂,温柔缱绻地望着黑发青年。

在青年的身侧坐着的明显是一对伴侣,一个笑容灿烂、一个满脸宠溺,正是玛琳曾经在画像上无数遍见过的先祖——西德和林奈。

这张照片似乎已经被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被薄薄的灰掩盖着,背后写着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配方,那时候的玛琳并不曾好好研究,只是将其擦得很干净后藏在了自己床头的童话书里。那时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偷偷拿出来,她甚至不曾告诉过早就忽略了老宅藏室的父母,只把照片当作是一个秘密落在了自己的心底。

直到有一天,常常不回家的父亲颓丧地坐在地毯上,眉眼间疲惫的母亲无声哭泣,接受了二十多年贵族教育的玛琳知道属于自己家族的时代要变天了。

作为蒙玛帝国的中心,圣浮里亚星上发生的权利交替太过平凡,已经到了司空见惯的地步,即使在数百年前奥莱托斯家族因为西德的存在而大名鼎鼎、受人推崇,但当那棵大树倒下,不善经营的后人总有一天会败掉曾经的繁荣。

奥莱托斯家族的一切结束在玛琳父亲的这一代,当所有的一切被收走、当他们一无所有后,一夜苍老的父亲受不住打击选择了自杀,而玛琳的母亲也在短暂的绝望后选择了随之而去。

于是,玛琳只剩下了一个人,当她抱着唯一的小行李箱、泪流满面地被迫离开曾经的宅邸时,玛琳才意识到,这一回真的只有自己了。

被娇宠了二十多年的贵族小姐不得不开启自己在圣浮里亚星上艰难打工的生活,白天做着她曾经绝对不会碰的杂活儿,晚上在平民区租的小房间里记录着花销;她从奥莱托斯宅邸中能够带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在薄薄的衣服下藏着本很旧的童话书,那是她儿时最喜欢的故事。

当陈年的旧物被翻出来后,那张在多年前被夹在书中的照片也再一次露了出来,因为不曾被允许留下奥莱托斯老宅内的一些,玛琳便纪念般的将照片摆在了床头,一摆就是数年。直到她遇见了大自己几岁的伴侣、一起攒钱开了酒馆、誊抄出照片背后甘梅子甜酒的配方、在平凡的日子里相濡以沫、哽咽着无数悲伤送走了自己的爱人……

在玛琳已经满头银丝地走过人生的三分之二时,某天她如往常一般穿着深紫色的老式长裙在这颗冰冷浮华的星球上散步,却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家伙。

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超不多十八岁,黑发雪肤,漂亮地像是个落魄于人间的小天使。

其实在经历过人生的起伏后,已经步入老年的玛琳女士并不是容易溢出平白善意的人,可当她看到那无措的、站在人群之间,似乎稍大点儿声音就会把人吓走的少年时,沉寂了很多年的心脏忽然开始“砰砰”直跳。

摆在床头的照片又一次起伏于玛琳女士的脑海中,一面是容貌精致的黑发青年,一面是苍白瘦弱的可怜少年,五官上的差异不算太多,前者姝艳惑人,后者纯澈稚嫩,但那时候的玛琳女士就是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于是在圣浮里亚星上干净的街头,玛琳女士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靠近,冲着迷茫的小天使伸出了手,她问:“要和我一起走吗?”

而在后来,玛琳女士才恍然大悟,那份字迹清秀的甘梅子甜酒配方,是照片曾经持有者留给谁的礼物。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最开始我还满心警惕,只是当我接受了来自玛琳女士的善意和照顾后,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想要帮助我。”

顾栖眯着眼睛,那时候初到圣浮里亚星上的他可谓是茫然到了极点,这里的繁华与三等序列星上的差异太过巨大,所有一切的变故令他羡慕又害怕。但玛琳女士的出现却让顾栖有了一种落在实地上的感觉,于是他住进了那做小酒馆的阁楼里,白天帮着店里打扫卫生,晚上点着灯安静学习。

“她曾说过——‘你是一颗落满了灰尘的星星,而我期待你重新绽放光芒的那一天’。”顾栖捏了捏绒绒的小翅膀,继续道:“她是西德和林奈的后代……所以才有那时候味道那么相似的甘梅子甜酒。”

恺因:“或许我真的应该学习一下怎么酿制甘梅子甜酒。”

“就算你学会了,林奈和玛琳女士的配方也早已经失传啦。”

顾栖的记忆中,在玛琳女士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下着雨,圣浮里亚星上郊区的墓园氤氲着雾气,已经成为军校生有两年的青年因为约尔夫·达布斯的故意为难,错过了最初的下葬时间,等他顶着雨水匆匆赶来时,只能看到雕刻在冰冷墓碑上的名字。

顾栖说:“回去以后,去墓园看看吧……”

“好,我陪你去。”

或许是因为在回忆着过去,顾栖的眼睛不免有种酸涩的感觉,他眨了眨眼,下一刻就被恺因轻轻捧着下巴抬起头来。

温热的吻落在了青年发红的眼眶上,睫毛被唇瓣扫过有种传递到两个人神经末梢的瘙痒,于是顾栖闭了闭眼,而恺因则用唇描摹着青年眉眼间的轮廓。

像是冷泉上的雾气,清清冷冷,却在泉边开出了薄红的花。

顾栖喜欢这样的亲昵,或者说他喜欢一切源自于爱意的抚慰。

于是青年仰头坐在椅子上晃动着小腿,接受着来alpha的啄吻,两个一点一点靠近的身体之间减少着距离,直到彻底把小蜜蜂机器人夹在了中间。

绒绒:“哦,先生或许你可以感知一下,我还在小主人怀里呢。”

恺因垂眸,“抱歉,忘记了。”也可能他是故意的。

“哈哈……”顾栖轻笑一声,他贴着恺因的唇蹭了蹭,又揉了揉绒绒的脑袋,很努力地在他们之间当着端水大师。

回程的路上,星舰保持着一个平均速度缓缓前进着,而作为蒙玛帝国的君主,恺因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着灯、处理卡维发来的公务,虽然他也很想搂着爱人躺在床上看某些星网高评分电影,但到底还记着自己身为国王的职责。

从星际历1218年开始到现在,他一共两次扛起了蒙玛帝国的担子,第一次是因为对权利的渴望,第二次则是为了算计重逢。

“所以国王这个身份,你已经当腻了吧?”和绒绒一起趴在床上的顾栖一边盯着屏幕里的电影,一边分神询问。

低着头的恺因应了一声,那些白底黑字的公文他看过不下数千年,两个时代的君主所要做的事情相差无几,因此这些对于他来说连打发时间都算不上。抬手按下最终的回复键,恺因抬眼看向床上的青年。

他问:“虽然当了两次国王,但还是有遗憾的。”

顾栖一愣,“什么遗憾?”

“我缺了一名王后。”

过于直白的回复是顾栖想装傻都装不了的程度。

他沉吟片刻,“你这算是求爱吗?”

恺因微怔,下意识道:“是。”

“唔,”顾栖晃了晃翘在身后的脚,苍白的小腿从睡袍下露出大半,那颜色几乎晃花了恺因的心神,“可以呀。”

“等等……哥哥答应了?”

大约是没有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应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alpha眉头抬高几分,异瞳闪烁着光,整整停顿了半分钟,才忽然冲到床前,把趴着的青年捞在怀里——确实是“捞”,有力的手臂横着顾栖的腰,格外轻松地就把人抱离了床铺,一手环腰、一手托臀,毛茸茸的脑袋就抵在了对方的肩窝里。

“太草率了……”恺因的声音被闷在了顾栖的颈侧,“哥哥先收回,等我准备好了一切再答应,好吗?”

“好,听你的。”在时常被恺因照顾的日常里,顾栖也会充当“体贴哥哥”的角色,他偶尔会觉得在这一场恋爱的历程里,自己所付出的不如恺因多,便总是想着多宠一宠对方,但往往还不到实施计划,这些“宠”反倒是被恺因全部倾倒在了顾栖的身上。

回去的路程过半,荒原之星本来是顾栖和恺因这一趟旅程的末尾,只是当坐在星舰中、路过那漂亮的漩涡状星云时,一向性子平和的顾栖却忽然生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叛逆——或者说是叛逆也不恰当,只是在眼下的静谧与美好之下,他还想再做些什么……

“哥哥还不想回圣浮里亚星对吗?”恺因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顾栖的一切变化。

“是呀,”顾栖坐在略高的椅子上,脚尖晃着,自动驾驶的星舰早已经悉知了它该走的路程,所以这一刻不论是恺因还是顾栖,都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二人相处,反倒是绒绒夹在两个正处于热恋时期、时时刻刻黏黏糊糊的成年人之间觉得不好,主动去连接着星舰学习操作指南了。

“那哥哥还想去哪里吗?”

“我也不知道。”

所有的事情似乎暂时性地都进入了一个完结期,令顾栖缺乏了期待,只能漫无目的地陷入自己杂乱的思索之中。他忽然问:“你会一直做国王吗?”

恺因摇头,“不会,从开启暗影大帝的一生后,我只是为了再一次和哥哥相遇,现在目标实现了,我只要等解决了遗憾,就会选择离开。”

前几天的谈话顾栖还记着,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遗憾”是指什么,“那么离开之后呢?”

端着一杯柠檬水放在顾栖面前的恺因道:“带你回家。”

“回家?”

顾栖一愣,每逢提及“家”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会想到荒原之星上的海边小屋、想到查理爷爷的小房子、想到玛琳女士的小酒馆,亦或是想到曾经和亚撒亲手布置出来的郊区别墅,只是当这一刻重提“家”之一字后,顾栖才后知后觉,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和恺因的家在哪里……

他问道:“你是指回罗辛哈白塔吗?”

恺因摇头,“那里只是一个暂时等待哥哥的地方,不过哥哥或许没有注意吧?罗辛哈白塔的位置……”

“是那座郊区别墅。”

“原来哥哥已经发现了。”

“是呀,”顾栖点头,“所以呢?你还没有说回家是回哪儿?”

“哥哥等我一会儿。”

红发的alpha匆匆走到书桌,这艘用于旅行的星舰功能齐全,上面几乎配备了一切的生活用品,只要有足够的能源和物资,完全可以一辈子都生活在星舰上。

恺因快速从高高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书,他放在了顾栖面前,蜜色的手指落在了勾勒着金边的华丽字体上。

——是《柯尔刻的密语》,这本书被很多人流传为龙鲸史诗的作品历史久远,而被恺因拿在手里的则是一本很普通的简约款,没有密集的图画,只有单纯的文字叙述。

他熟练地翻到了某一页,声音优雅带着某种独特的韵调,“拥有爱人的龙鲸将看到回家的路,他会带着自己的伴侣得到世界的认可。”

恺因像是皮肤饥渴症似的,从后背搂住了青年,“其实在因塞特星域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回家的路,即使你还有没有说,但我知道——你爱我。”

一如我爱你那样爱着我。

“那么,你要怎么带我回家?”

“哥哥只需要等等我就好。”

“好。”

缓慢前行的星舰终于在数天后抵达了圣浮里亚星,在休息之后,顾栖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恺因去了郊区的墓园。

虽然参加自由之盾后因为恺因的故意为之顾栖已经来过圣浮里亚星,但那时候心中火急火燎地记挂着其他,自然是没有功夫去见见以前的故人。

从星际历两千多年到现在,这座足足有一千多年的墓园经历过这颗星球上权利的更替和君主的兴衰,但它却像如磐石一般沉甸甸地伫立于郊区,在被开启的温度控制系统下,挺拔的柏树格外高大,四季常青的绿色饱含新生,象征着已故之人的永垂不朽。

顾栖拉着恺因的手漫步走过细碎的石子路,路两旁的木兰花正开得盛大,那是对于灵魂的尊敬与赞颂。

这里和记忆里的模样差不多,根本无需多想顾栖就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一个简单的浅色墓碑,回忆中的名字被雕刻在了冰冷的石料之上,看似毫无温度,但顾栖知道,在泥土之下是早已经和早逝爱人团聚的玛琳女士。

怀里白色百合被恺因主动当在了石台之上,他盯着灰白色的墓碑,片刻后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这是我的爱人。”顾栖对着石碑这样介绍道,“也是我当初来圣浮里亚星后一直先要找的监护人。那时候您说‘让自己发光,某些人也会寻光而来’,可惜我没做到这一点……不过他倒是光芒四射,让我主动投入了罗辛哈白塔里。”

说着他轻笑一声,随着墓园中的风起,顾栖身后的长发飘了起来,与身侧alpha的深红色长卷发打软着缠绕在一起,像是两只交颈的天鹅。他说:“我也要谢谢您的。”

如果没有玛琳女士,顾栖的人生大概会走上另外一种模样的道路,他不知道好坏,但至少对于顾栖来说,他觉得能够遇见玛琳女士是一种幸运——就像是一千多年前他可以认识林奈。

等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沉,位于郊区的罗辛哈白塔已然被修缮完工,于是恺因便干脆带着顾栖回到了这个集合着许多回忆的地方。白塔的顶层还是最初的模样,只是这一次点燃在墙壁上的灯亮了几分,足以说明找到了伴侣的龙鲸正在以一种可以被察觉到的速度恢复着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离开因塞特星域后的许多个静谧的夜里,恺因都会抱着顾栖躺在同一张床上,有时候会做些什么,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躺、感受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但今天,又一次回到这颗星球的顾栖情绪莫名有些激动,或许是因为见了故人、也或许是因为明媚的月光容易引发人的情绪,难得变成了他缠着恺因索渴望一次又一次的拥抱。

圣浮里亚星在夜里起了雨,风声阵阵,稀薄的雨点砸在窗户上,有种高楼听雨眠的意境,一墙之隔的外侧是潮湿的寒凉,内侧则暖融融一片,是体温和汗意蒸腾出来的热气。

早就进入了待机状态的小蜜蜂机器人歪着身子倒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于是它暂停工作的检测仪自然不知道这座白塔又一次被龙鲸的精神力包裹,那飙升的信息素数值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但对于两个当事人来说只是寻常。

于是,在精神力和信息素的刺激下,恺因没忍住又一次把牙印留在了顾栖的后颈上,一道破空之声陡然响起——那对漂亮的半透明虫翅许是因为捱不过多重因素的刺激,便那么不受控制地从主人苍白的肩胛骨上绽开,散出了少许碎金。

于是吻过青年全身的alpha连娇嫩的翅根都不曾放过,直到怀里的人不住小声抽泣,原有的疯狂才稍微被抑制。

窗外雨声依旧,蜷缩在被窝中又被恺因搂在怀里的青年语调有种受不住的怠倦,“这场雨会下很久吗?”

“不会。”恺因偏头看了看窗外,“明早,就会停了。”

“那我喜欢这样的雨天。”他喜欢短时间的雨。

顾栖眉眼间浮现出一种怀念的质感,他忽然问道:“……后来,林奈和西德他们呢?”

这是他很多次想要提及却又藏在心里的问题,对于送别友人这样的事情,顾栖总是很不擅长,即使答案已知,但他偶尔也会有种可笑的幼稚,似乎只要自己不问,那么既定的离别也不曾发生过。

但在知道玛琳女士是西德和林奈的后人、在墓园中再次见到故人之后,顾栖忽然又想面对这个问题了。

恺因用落在青年后颈牙印上的吻来安抚对方:

“我当了整整一百年的国王,在熬过最后执政的日子后,我就离开圣浮里亚星,准备去其他地方找你。”

“我找过了很多地方,但总是一无所获,在此期间西德和林奈一直和我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直到有一天,西德告诉我说,林奈离开了。”

在这个超越进化的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均平可达150年,精神力、体质越是厉害的强者,他们在寿命上也有存在一定优势。但西德和林奈,前者是体质普通的beta,后者是早年久病的omega,他们的寿命只是与芸芸众生的平均水平一样——林奈死在了他132岁的生日那晚,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是往常困倦后的渴睡一般,只是这一睡,却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等恺因赶回去的时候,那座郊区别墅的隔壁不再似过去那样欢声笑语,一夜之间感觉老去几十岁的西德·奥莱托斯在此之前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可当恺因再见他时,那一直笔挺的腰背塌了下去,鬓角的斑白扩散了大半,本不该老态明显的星际人类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沉重的疲惫。

西德说:“以前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为了顾栖的消失而疯魔成那样,但当我自己再也叫不醒林奈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样的崩溃是什么感觉……我爱他,从竹马时期至相伴到老,后半辈子和顺美满,但我贪心极了,还是觉得不够。”

那时候,送走了伴侣的西德和找不到爱人的恺因坐在别墅的门口,一个满头银发、老态明显,一个落魄风尘、容貌不改,他们从白天呆坐到夕阳,后来西德哽咽着请求恺因答应他一件事。

“什么事情?”此刻的顾栖已经转身贴在alpha的怀里了,他的手掌拢在对方的胸膛上,正静静地感受着心跳声。

“西德让我把他和林奈的骨灰洒落在宇宙深处。”据说这是林奈年轻时和西德说好的结局。

猛然之间,顾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瞬间。

林奈离开的同时带走了西德的灵魂,而那时候他们的女儿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于是西德干脆放下一切,决心陪着林奈一起。

“他……”顾栖喉咙干涩,后面的事情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

“对于西德来说,他们永远在一起了。”这一次,恺因吻住了顾栖的唇,“这是他的选择。”

白塔外的雨水似乎有了小的趋势,这一夜顾栖像是怕冷的婴孩一直蜷缩在恺因的怀里,直到夜尽天明,雨水果然如恺因说的那样散去,露出了碧蓝的天空以及灿烂的阳光。

一直身处维丹王宫的卡维难得进塔,却不想正好撞见了赤着上身、追着绒绒讨要发带的恺因。前者惊异于恋爱之后的暗影大帝竟然还有这副模样,后者无奈于顾栖对绒绒的宠爱所以不敢动用精神力。

于是,低眉敛目的卡维恭恭敬敬递上了两个不大的文件夹,并由衷祝愿道:“祝愿陛下得偿所愿。”

“谢谢。”这一次浮现在暗影大帝眉眼之间的温柔真真切切,那是所有人看到都能感知出幸福的信号。恺因接过文件,“这些是……”

“是处理了伏恩·达布斯后,从达布斯老宅中搜查出来的东西,我想它们应该交到陛下的手里。”卡维道:“至于另一份文件里是之前了解玛琳女士生平后发现的,因为已经在中央银行的保险箱里呆过期了,所以我才一并提了出来交给陛下。”

“我知道了。”

恺因点头,他忽然道:“那件事情,开始准备吧。”

卡维一愣,冷静的面庞出现了一阵空白,片刻后有些艰难开口:“陛下,您已经想好了吗?”

“当然,我最初的目的从未变过,而掌控一个帝国,也从来都不是我的渴望。”恺因偏头,走廊不远处的门只露着半截缝隙,从他手里逃脱的绒绒早就叼着发带落在了床上,等候着还不曾睡醒的顾栖。

卡维看到了这位帝国国王脸上的笑意,他感受,“我明白了,我会去安排一切的。”

“嗯,还有你和你哥哥……”恺因唇角微扬,“你们的报恩我已经收到了,接下来,你们也自由了。”

“是。”

他目送着红色alpha走进那扇不大的门里,又沉默地顺着白塔的楼梯下去,等他走到了那满是白色蔷薇的花圃中、看到又一次开始巡逻的狮鹫骑士时,卡维缓慢抬头,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天空。

他喃喃道:“哥哥,接下来我们该为自己而活了。”

不再是过往为了求生而摇尾乞怜,也不再是因为救命之恩而服务于暗影大帝,多年来的约束猛然间轻松,倒是令卡维有些不知所措。在原地静立片刻后,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那么,为陛下办的最后一件事,还要干净漂亮。”

他知道不久以后,蒙玛帝国的天,又要变了……

顾栖不知道恺因给自己的下属交代了什么,等他顶着太阳醒来时,恺因已经在白塔内的水池里游了有一会儿了。

他慢吞吞地用恺因准备好的东西洗漱,又像是喂鱼一般坐在水池边,一会儿自己吃口三文治,一会儿踢着水唤恺因上来尝一口面包,等餐盘里的东西被解决个干干净净后,顾栖才注意到放在沙发上的两个文件袋。

“那是什么?”绒绒帮懒得动弹的顾栖把文件袋拿了过来。

恺因浮出水面,结实的手臂撑在水池边,“卡维送来的,一个是达布斯老宅发现的,另一个属于玛琳女士。”

“诶?”顾栖有些惊讶,他立马先打开了属于玛琳女士的那一份,空荡荡的文件夹里只存放着一张照片和一只书信,“竟然是这张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泛黄,微微卷边,但画面依旧清晰,足以看到里面黑发青年第一次抱小孩时的僵硬、红发alpha不擅长面对镜头时的严肃、一脸愉悦扯开嘴角大笑的omega和内敛却眼神宠溺的beta,以及被抱在最中央的漂亮小姑娘。

顾栖的手指划过照片上的人,随后又展开了信件,并非出自玛琳女士,而是来自数百年中央银行中的工作人员——

当时的玛琳女士委托中央银行在顾栖毕业之后把这张照片交给对方,却不想星际历2122年的那一场任务,让这张照片沦落为保险箱中滞存数百年的老古董,直到九百多年后的今天才被重新取出、物归原主。

顾栖笑了,“我喜欢这一份惊喜。”

恺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过了另一份文件打开,顾栖小心放好照片,立马探头过来,“这个里是什么?”

“也有一张照片,和一个手链。”

两样东西被摊开在恺因的掌心里,顾栖看着一愣,想起了之前张开精神力在达布斯旧宅“看”到的一切,“这张照片是我……还有这个手链,是小时候你送我的。”

手链是顾栖第一次撞破约尔夫和情人私会后不久的一场决斗训练课中被扯掉的,那时候顾栖才刚刚接触系统的格斗,根本不可能是达布斯家alpha的对手,自然毫无还手之力,也是那一次让顾栖认清了力量就是莱特蒂斯内的一切。

至于这张照片,就伏恩·达布斯看,他不知其中的故事,便只肤浅地看到了青年那惊心动魄的漂亮,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栖却清清楚楚记着一切——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他遇见恺因扮作流浪者的那个夜里——

被改造的alpha抑制环是贵族们用于控制不听话金丝雀的下流玩意儿,而盯了顾栖很久的约尔夫·达布斯终于按耐不住,在身后拥护者的共同围堵下,差点儿就把抑制环戴在了顾栖的脖子上。

那时候二十出头的顾栖还不曾显现出属于王血的能力,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却性格坚韧的beta,天生的体力差让他面对约尔夫·达布斯这样的alpha吃尽了苦头,但对于自由的渴望和尊严的守护,他几乎抵死反抗,以刀刃划伤大腿抵抗alpha信息素的侵袭,这才逃过一劫,从莱特蒂斯的后门翻墙而出。

顾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翻身坐在墙头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呼喊,在短暂的扭头后他看到了追来的约尔夫,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种顾栖看不明白的意味,那时候急于离开的他很快头也不回地从墙头跳了下去、于黑暗中消失,不过他记得分明——那时候似乎有机器捕捉拍摄时的咔嚓声。

照片是那个时候拍下的,被藏于达布斯老宅的血液也是那时候划伤大腿而留下的……约尔夫像是变态一样收集着和顾栖有关的东西,可他却不知道,也是因为他这种施舍的姿态和自私的占有,把顾栖推向了悬崖,也给了达布斯和索兰合作的机会……

即使后来成为家主的约尔夫倾尽一切试图在茫茫星域寻找顾栖的行踪,但他迟来的爱意终究无法得到那位惊艳了他一生的漂亮青年的原谅。

顾栖喃喃道:“所以,我果然还是最讨厌达布斯。”

恺因坐在池边抱住了自己的爱人,“以后再也没有达布斯了。”

达布斯家族,彻底断在了伏恩这一代,而曾经盛极一时的贵族,也终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毕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