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吻

第三卷 时光礼赞

漫长冬夜下的等待, 为他写下一首漫步千年的诗篇。

*

时间推移,升起来的太阳笼罩着整个繁华的圣浮里亚星, 一直以来被命名为此、有着“华丽”、“冰冷”之意的一等序列星在近些年的治理下逐渐染上了温度, 那不仅仅是展现于外的装潢,更是弥散于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相处模式;不仅如此,数光年之外的三等序列星也终于在慢慢长夜之后等来了自己的曙光, 它们在以一种缓慢、却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着……

而这所有的一切, 都将归功于暗影大帝。

晨曦清亮,一整晚没睡的银河揉了揉了眼角, 他焦躁地观察着罗辛哈白塔附近的状况——巡守的守卫持续增加中,狮鹫骑士几乎是每五分钟就换着绕圈于白塔外侧的上下,那展开后能掀起飓风的翅格外有力, 杜绝了任何逃脱巡逻的可能。

银河面色越发地难看,也正是在此刻收到了来自鲨鱼、虎鲸整合的消息——

“靠!“

一向最为重视自己外在表现的银河忍不住唾骂一句, 他盯着联络器中“据再一次查证, 整个罗辛哈白塔的工作名单上都不存在叫做‘玛丽’的女仆”的内容, 手指抓紧了悬浮车内方向盘,在片刻冷凝的沉默后, 他拨通了联络器——

“星舰准备靠拢, 提前整理武器,等等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 就去救顾栖。”

严肃时的银河,第一次真真正正叫出了顾栖的名字。他说:“不惜任何代价,自由之盾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任务是他开的头,银河绝对不允许自己的队员因此而身处危险之下。

这是他建立之时就许下的诺言, 而银河也将为每一位成员负责到底。他们是自由之盾, 是一群永远不会放弃同伴的特殊星盗。

联络器另一侧的鲨鱼、虎鲸也严肃应声, 回应道:“是!”

白塔之外银河在着急、自由之盾在筹备着救人,而白塔之内,浑浑噩噩又睡了一觉的顾栖才刚刚醒来。

临睡前的记忆依旧存在,上个时空才刚刚和亚撒道别,这个时空就和改了名的“黄金暴君”再遇,这般缘分也是世所罕见了。

顾栖忍着心理的不舍松开了怀里的小蜜蜂,他坐起来后才发现整个白塔顶层除了自己空无一人,整个房间内静悄悄一片。

“有人吗?亚撒?”顿了顿,顾栖又换了一个称呼,“恺因?”

回应他的只有一尘不变的安静。

“奇怪……人呢……”

顾栖暂停发散的思绪,凝神准备进行尾巴与双腿的转换,只是曾经习以为常的转化在此刻却格外艰难,好在最终的尝试之后,那双修长苍白的腿再一次出现了。

他迅速地挽起被单披在自己身上,随意系着结,脚步无声落在地毯上。

整个室内静悄悄地,但顾栖却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不安,属于虫母的精神力似乎也进入了懈怠期,只蜷缩在身体内无法发散,他不得不猜测这一切的异样与昨晚迷迷糊糊时听到的“成熟期”有关。

视线掠过房间,顾栖在角落的一侧看到了氤氲着潮气的水池——罗辛哈白塔内只有一个出水口,那是在他和银河进行任务前探测到的构造细节,那连接着出水口的管道直径超过一米,足以顾栖的体型从中通过。

当时顾栖和银河还好奇过这一设计的目的,但此刻当他看到房间内的水池后,忽然联想到了一切,只是……顾栖可没忘记那在水下卷住自己又扔出来的未知生物,他的大脑下意识一怔,喃喃道:“那家伙……是龙鲸吧?”

藏匿于水体之下,巨大且危险,再加上亚撒血统身份,除了龙鲸本身应该不能再是别的生物了吧?

揉了揉还有点痛的肚子,顾栖张望四周,果然找不到联络器的影子,于是他只好拿过桌子上的钢笔和便签留下了一个字条。他不知道亚撒……或者说是恺因什么时候回来,但显然从昨日太阳落山到现在,他在白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如果还不和银灰联系,他真怕那家伙一会儿就领着星舰杀过来。

明显,这是银河能干出来的事情,一想到不久后可能发生的混乱,顾栖倒是宁愿自己狼狈点,先去和银河解释清楚一切他失踪半夜的原委。

如此想着,顾栖把便签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打算先想办法离开,等和银河解释清楚后再与恺因联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靠近水池,低头望下去深不见底,但显然除了出水口,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出去的办法——罗辛哈白塔的高度以及墙壁的光滑程度,完全杜绝了他想要从窗户出逃的可能,至于那扇进来的门……

顾栖推了一把,果然被严严实实地锁住了,那本身就格外厚重有质感的门扇,对于现在要体力没体力、要精神力没精神力的虫母来说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此刻的水池格外安静,不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匿的模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呼唤无果的龙鲸正藏匿在难以被觉察的深度之下。

又叹了一口气,顾栖过着被单毫不犹豫地从水池一跃而下。

——扑通!

水花四溅,轻薄的被单在落水的瞬间便湿漉漉地贴在了顾栖的身上,他划动手臂,在短暂的适应之后,微凉的水果真应征了虫母的需求,开始卷动着水流流窜于黑发青年的周身,带领着他往更深处的地方前进。

洒着碎金的雕花玻璃瓶吊坠在水下一闪一闪的,浮现于虫母脊背上的金色纹路再一次变得耀眼,只可惜此刻专注逃离的顾栖什么都不曾注意到。

水中的浮力本该是很大的,但碍于顾栖对水的亲和性,他几乎是被托着手臂、腰腹一路下潜到底部的——那巨大的换水口足以他通过。

模糊的水下,黑发青年满意地勾了勾唇,就在他刚刚落手于换水口上的把手时,一阵不可控制的疼痛再一次传来,下一刻被夹在手臂间的被单被水流卷走,瞬间在池下的青年还不等反应,下半身就瞬间展露出了属于虫母的特征。

肉粉色的虫尾在水下若隐若现着漂亮的光,在顾栖扶不住把手的瞬间,另一条巨型的银灰色长尾从他的余光闪过,下一秒发酸的虫尾就被那沉甸甸、散着冰冷的鱼尾缠绕,被挤压在银白色鳞片间的浅色尾巴几乎被勒出胖乎乎的一圈肉……

细碎的气泡从顾栖的口鼻中溢出,随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疼痛。

该死的信息素!该死的假性敏感期!

在顾栖心底咒骂的时候,鱼尾的主人从身后小心地抱住了黑发虫母。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缠着自己的尾巴——长,强壮,冰冷且坚硬,微微炸开于脊侧的鳞片格外狰狞,连接在最底部的鱼鳍几乎到了一种夸张的大。

一会儿……不对,一千多年不见,这条尾巴的变化未免太过巨大了。

被抱在怀里的顾栖挣扎着在恺因胸前转了个身,抬手拍了拍掌心下的肌肉,指了指水面,示意自己要上去。

恺因颔首,单手搂着青年的后腰,巨型长尾只轻轻一甩,就带着有些力竭的虫母往水面上浮。

顾栖几乎是全身都趴在恺因怀里的,苍白的皮肉与蜜色的肌肉对比鲜明,那些萦绕在周围的水流像是有生命一般打着旋儿,把龙鲸和虫母一起向上送,当终于破水而出的那一瞬间,顾栖只感觉一道阴影落在了自己的面前,随后那是一个吻。

夹杂着朦胧的水汽,不论是顾栖自己,还是拥着他的亚撒,他们的头发均湿漉漉地缠绕在脸侧、脖颈、肩胛,深红色的长卷发因为水流的涌动而紧贴在顾栖的锁骨上,像是远古神秘的图腾。在水波荡漾之下,大片大片的金色浮现于黑发虫母的肩胛,那是一对勾勒在皮肤之上、已然成型的翅纹。

那一处的皮肤微微鼓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包,在水花的拍打下若隐若现半透明、藏匿于皮肉。

偏偏此刻顾栖无法识得自己的变化,他几乎要被那双盯着自己的双瞳给彻底吸入旋涡之中,赤金色与冷锖色,一面是热烈的火、一面是阴冷的冰川,那无一例外,它们中所呈现的倒影只有顾栖一个。

研磨在唇上的吻很轻、很轻,那是一种不符合于恺因年纪的青涩,当顾栖迟迟回神,才想起来一个问题——抛开一千多年前的那一次深入交流,这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的第二个吻?

轻飘飘的吻在从鼻尖落下的水珠中结束了,恺因伸手擦了擦顾栖眉眼间的潮意,便托着顾栖的臀将人送上了铺好垫子的水池边。

年轻的虫母蜷着虫尾侧坐于被打湿了一半的地毯上,而在水中轻轻晃悠着鱼尾的alpha则浮于水面,晶莹的水珠从他的下巴滑下,落在了有力的胸膛之上。他看向顾栖,语气中全然是一种温和的包容,“哥哥想离开吗?”

此刻的顾栖俯视着仰头的alpha,他轻咳一声,耳廓上是还未完全散去的红,“不、不是……我怕我的同伴着急。”亚撒和恺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令顾栖有种莫名的羞意。

“我怕他们冲上来。”顾栖喃喃,心头又漫上一层暴躁,连带着眉眼之间都浮现出躁郁的神色。他的手指着急地扣着地毯,柔软潮湿的绒毛被揪着飘在半空中,甚至落在了恺因深红色的长发之上。

恺因:“不用着急,这是特殊时期会导致的情绪起伏……嗯?”

苍白的指尖落在了他的面前,撑手坐在地毯上的顾栖猛然一怔,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手指在半空中僵了僵,才慢吞吞道:“……你的头发上,有绒毛。”

纵使光线昏暗,但浅色落于深红之间,还是太过显眼了。

而那些凝聚在胸口的躁郁,似乎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滞了。

恺因眨眼,氤氲在眉眼间的水汽久久不散,让他被蒙上了一层潮意。

他微微仰头,手臂搭在水池边上,试图方便顾栖的动作。只是在这样的动作下,那限制于alpha脖颈上的金属颈圈就显得格外明显了,足足有三指那么宽,甚至因为前不久断续的电击而在蜜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深红的痕迹,正等待着龙鲸强大的恢复力进行治愈。

顾栖认得那东西,在很久以前,他还差点儿被带上经过改造的颈环……那是一种贵族试图给自己在野外抓来的小鸟戴上鸟牌的举动,因此他反抗格外剧烈,甚至在逃脱间在大腿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

不过在成为虫母后,那原有的痕迹早就消失了,而曾经被记在心头的人渣也早就死了。

黑发青年的手指颤了颤,最终还是缓缓地落了下去,摘去了那片粘在了alpha发间的浅色绒毛。暗淡的光线之下,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某些分布于alpha脸侧的深色裂纹……只是还不等顾栖深究,恺因便动了动脑袋,红发垂下,遮挡住了那一抹痕迹。

这种感觉很奇怪,静谧之下隐约可以听到池水下鱼尾缓慢划动而惊起水流撞击池壁的声音,某种属于深海巨型猛兽的气息浮动着,此刻手指才从alpha发梢上离开的顾栖感觉自己好像坐在海岸边上,正抚摸着一只随时可能暴起的巨兽……当然,龙鲸的原型也确实是巨兽。

在《柯尔刻的密语》一书中,曾清晰地记录过成年龙鲸化为原型后的体长,足足二十五米,是随便晃动鱼尾都会引起巨浪的庞大体魄。而今,顾栖恍惚觉得自己能够在恺因的身后看到一巨大的虚影……

恺因:“怎么?”

看到顾栖在发呆,alpha问出了声,此刻他的语气中总有种小心翼翼,那是对于敏感期虫母方方面面的照顾,很明显就可以感受得到——黑发青年是被他放在掌心里小心看顾的宝贝。

他望着顾栖的眼睛里是一种格外柔软的感情,似乎与他身为暗影大帝的身份并不相符合,那种情绪被藏在赤金与锖色之间,只格外有重量地缀着,安静蛰伏着,并不会过分流露而令顾栖觉得有压力。

可即便如此,顾栖依旧觉得有些不适应。

当他看到熟悉的轮廓、发色、瞳色后,顾栖总是会将眼前的恺因当作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亚撒,他们是同一个人、拥有相同的灵魂,但当这抹灵魂独自经历过千年后,所给予顾栖的感觉几乎是天堑般的差异——他会下意识地把眼前的alpha当作是穿越时空之前总是跟在他身后喊“哥哥”的狼崽子,可如今目光对视、言语交流的时候,顾栖却又有种分明的认知:他们是不同的。

前者像是永远都熊熊燃烧的烈焰,后者像是沉静无波的海下深渊,即使顾栖知道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但历经了千年的沉淀却不是那么好跨越的。

“你不上来吗?”侧坐在水池边上的青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开启了一个话题,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周围的环境,那缀在窗户边上的窗帘实在是太过厚重了,当真是将窗外的晨光遮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悬浮于水面上的alpha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淡淡的笑,抬手指了指脖子上的东西,“这东西……应该已经足以说明我为什么不上来了。”

和伴侣久别重逢的alpha如何保持理智,当然是因为颈圈上“滋滋滋”外放的电流了。

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的顾栖咽下了下一句话,他看了看自己行动不便的虫尾,下一秒就听到水下的alpha开口:“不过我想可以忍住的。”

——哗啦。

冰凉的水花四溅,蜜色皮肤的alpha忽然从水中跃起,他下半身的尾巴瞬间消失变作灵活的双腿,拉过搭在一侧的睡袍批在肩头,便将坐于水池边的顾栖拢到了怀里。恺因余光瞥见了还歪头处于关机状态的小蜜蜂机器人,开口道:“开机。”

——滴。

“命令已识别。”

在顾栖惊讶的目光中,那只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小蜜蜂机器人瞬间活力满满,金棕色的短绒毛微微炸开,身后那对半透明的翅膀也扇动着,浮起来蹭蹭蹭就悬在黑发青年的不远处。

小蜜蜂机器人动了动脑袋,“日安,小主人。日安,先生。”

它绕着白塔顶层的房间转了一圈,有些不满道:“先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您需要晒太阳。不止是您,小主人还处于长身体的状态,他也需要晒太阳补充钙,不然晚上睡觉会膝盖痛的。”

恺因不顾自己身上湿漉漉的状况,只是专注于将自己怀里的小虫母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放出龙鲸的精神力当暖风机用,很快就驱散了附着于青年发丝上的潮气。他一边忙碌着手下的工作,一边道:“谢谢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先生,在我的数据库里,这已经是您第一百零八次说同一句话了。”它义正严辞道:“小主人还在长身体,您不能这样……”

“等、等一下——”顾栖试图插入这一场谈话之中,他对上了小蜜蜂机器人的复眼,那机械的色泽下却仿佛叫人能够看到一股明媚的光。他说:“我已经成年了,不会再长身体了。”

“成年了?小主人已经成年了!”小机器人陷入了自我怀疑,它浮在半空中绕着已经坐在床上的顾栖又转了一圈,略带机械感的声音中夹杂着浓浓的失落,“可我明明记得小主人还小小的一团……是我的芯片出现错误了吗?”

这时恺因开口了,“只是偶尔的混乱而已。”

他起身,拉过不远处的圆凳到床边,顺手将飞在半空中的小蜜蜂拉下里、塞到了顾栖的怀里,“抱着吧……我想,我们现在需要谈一谈?”

顾栖一愣,他下意识顺着alpha的话点了点头。

恺因偏头看了一眼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喃喃道:“……快来了。”

“什么?”

恺因勾唇,“没什么。或者说,哥哥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你可以直接问我。”

“你……”黑发青年不自然地捏了捏小蜜蜂的翅膀,怀里的机器人也格外乖觉,只睁着圆溜溜的复眼悄悄打量着自己的主人和小主人。顾栖想了想,下意识问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你现在是不是已经1284岁了?”

恺因:……

顾栖:“所以可以不用叫我哥哥了。”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终于在这张略显无奈的脸上看到了属于一千多年前亚撒的情绪,“虽然知道你就是亚撒,可我还是会有些不习惯。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某一瞬间,可对于你来说,确实实打实的一千多年……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一回来,真的可以再见到你。”

对于顾栖可能离开的事情,当年的亚撒心知肚明,在醉酒后的诱哄中,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哥哥来自未来;而顾栖则是对亚撒的行为表现有了隐秘的预感,某些默契是两人无需多言都足以感受到的。

离别是已知的,相遇是未知的。

忽然,顾栖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微挑,“等等——褐野之星上的那个斗篷男,也是你吧?”

因为斗篷男给出的信息,所以顾栖和银河才会走这么一遭,查验身份的时候得到一个充满了疑点的“玛丽女士”,在面对狮鹫骑士的时候又那么容易地被放进了……除了故意为之,顾栖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嗯,”恺因点了点头,“哥哥还是那么喜欢甘梅子甜酒。”

朝思暮想了一千多年的“哥哥”,怎么可能是说不叫就不叫的?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现在叫‘恺因’了?”顾栖曾经告诉过亚撒自己有一个监护人,但却从不来不曾告诉过对方监护人的名字叫做恺因——在龙鲸语中,那是英雄的意思。

“龙鲸的重生期。”恺因解释道:“在一次后遗症比较严重的重生期里我陷入了混乱,等我彻底清醒后,就记住了这两个字,后来重新回到蒙玛帝国便一直用着这个名字了。”

“原来如此……”顾栖扣了扣手指,心底闪过一丝疑虑。

“那哥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如果没有了,就该我问了。”

顾栖看向坐着小圆凳而矮了一大截的alpha,忍不住好奇,“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很多很多。”

恺因靠近,右瞳中的赤金像是活了一般,在静谧的空气中弥散着,那是一种涌动的金色丝缕,萦绕于他深邃的眼眶周遭,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另一只锖色的眼瞳就显得格外冰冷。

他问:“那时候……星际历2122年,哥哥为什么忽然不告而别。”

“什么?”

顾栖半张着唇,昏暗的光线之下,脸上是明显到无法遮掩的惊讶和意外,他有些难以置信道:“等等——你什么意思?星际历2122年?那、那时候……”

记忆猛然被狠狠地撞向了九百多年前,顾栖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即将进入凛冬的深秋——整个圣浮里亚上金灿灿一片,曾经绿葱葱的绿植染上了橙红赤金,街道上是随处可见的落叶,而顾栖就像是那其中的某一片落叶似的,失魂落魄地从常去的酒馆里落荒而逃。

为什么会逃开呢?

因为他在旅行者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熟稔的怀念感,那双锖色的眼瞳似乎在透过顾栖的容貌、行为而看向另一个人。于是那一瞬间,顾栖的骄傲令他在面对自己的初次心动而觉得自我厌恶,便不顾身后的挽留,只说了一句“最近很忙”就匆匆离开了酒馆,甚至都不曾来得及告诉旅行者自己参加上了一份很重要的任务……成功的话,他可以获得优秀校友的称谓。

没有任何的告知,顾栖独自踏上了作为他上辈子死亡终点的任务,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他再一次收到了来自旅行者的消息。

顾栖想着有始有终,于是他们约定等这一次任务结束后,在女神雕像下见一面,而那时候的旅行者还说自己有很多的故事想要给顾栖分享……只是这个约定终究是要被落空的。

“哥哥想起来了吗?”

略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顾栖的神志,黑发青年悄悄回神,对上了昏暗之下的那双异色眼瞳,“可是你的容貌……”记忆中的旅行者着装厚重,头发被包裹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双眼是深沉的灰,唇边蓄着短短的胡须,甚至脸上还布有疤痕。

“因为那时候才经历了重生期不久,恢复不完全。”

失去伴侣踪迹的龙鲸想要度过重生期,就好比赤脚走过荆棘地狱,甚至对于硬生生把自己的重生期往后压制了几百年的恺因来说,他所经历的不仅仅是痛苦,更是折磨于灵魂深处的疯狂。于“爱意至高”的龙鲸而言,能够令他们捱过一切痛苦的不是强大的生命力,而是对于伴侣的忠诚和亘古不变的深爱。

恺因:“其实作为旅行者,并不是我和哥哥的第一次重逢。”

他的声音很缓慢,带着一种古老的韵调,优雅轻缓,像是在诉说一段被吟游诗人传唱着的奇幻故事。

“哥哥还记得你在女神雕像下遇见的流浪汉吗?”

那是顾栖遇见旅行者之前的一个冬天,洋洋洒洒的雪花落满了整个圣浮里亚星,差点儿被贵族得手、戴上改造过的抑制环的青年像是受惊的鸟儿从莱特蒂斯的后门翻墙而出,他身上的军校服落着猩红的血迹,之前忙反抗下被划伤的大腿疼痛剧烈,等他一路疯跑着扶着女神雕像的底座喘气时,半条裤子几乎都被湿热的红色给洇湿。

被雪水盖了一层的黑发青年可怜巴巴地用身上零星的钱币买了包扎工具,他拖着几乎半瘸的腿艰难挪回了女神雕像下,顾不得抖去身上的积雪,就小心翼翼藏在背风口里撕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像是被淋湿的可怜野猫准备自行舔舐伤口。

冰凉的酒精浇在伤口上是一阵剧痛,廉价的医疗喷雾散发着怪异的薄荷味儿,在顾栖咬牙忍疼的时候,余光看到了一狼狈且颓丧的流浪汉——灰白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很久没有修建过的胡须遮住了半张脸,扣在脸上的帽子又大又塌,以至于除了埋在胡须下的唇,顾栖再看不到别的什么……

但他感受的到,蜷缩在女神像下的流浪汉很难过,难过得像是要度过自己最后一夜的程度。

于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冬夜里相遇,忍着剧痛给自己包扎的顾栖试图通过聊天来缓解自己的难耐。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嘿,兄弟,你的胡子真酷,和我监护人真像啊!”

“哥哥应该还记得吧?”

再一次从记忆中脱离的顾栖点点头,“记得,那个说是要找自己的老婆、有点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圣浮里亚星上贵族云集,但为了机遇而跨越光年、来到这颗星球上的外乡人并不少,流浪汉这样的人并不是唯一,但即便顾栖围观过人间的苦难,但他心底依旧藏着一抹善意,于是那时候的他包扎好了自己的伤势,单腿蹦跳着去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两瓶最便宜的果汁,当作是他和流浪汉的晚间饮品。

顾栖看向不远处的恺因,眉眼之间浮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他说他弄丢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正在整个宇宙中寻找着……”

恺因紧紧盯着顾栖,“哥哥,那是我喝到过最好喝的橘子水了。”

当年,顾栖递给流浪汉的饮料就是染着色素的橘子水。

顾栖怔然,发红的唇开开合合,在这一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恺因接过话头,继续讲述着星际历2122年自己和哥哥的第一次重逢,“那时候我才经历过重生期,整个人的状态都非常差,只在精神力中朦胧循着一种直觉来到了圣浮里亚星上。”

龙鲸有爱不死,但重生期一定是最能重创他们的特殊阶段。

“你遇到我的那一晚,我几乎快要绝望了……三百多年不间断的寻找,我始终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于是那时候身体状态极差的alpha裹着厚重的棉衣躲在了女神雕像下,他就像是受了虐待的流浪狗,只能可怜兮兮地找到一处能够挡风的小角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但恺因没想到的是,他会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见寻寻觅觅了数年的哥哥,他几乎是咬着牙躲在帽檐之下,偷偷窥视着不远处那个明显更加青涩、浑身都长满了刺的漂亮青年。

那是他的哥哥,却又不是他的哥哥。

他看到了青年腿上大片的血污,听到了酒精撒在伤口上时难以忍受的痛呼和急促喘气声,感受到来自对方好奇的打量目光……破损的精神力已经不受控制地包裹住了青年伤势严重的大腿,无声地进行着安抚,可恺因自己却不敢轻举妄动,眼前的哥哥没有曾经的记忆,于对方而言,自己只是一个狼狈甚至是肮脏的流浪汉。

所以为什么,哥哥不记得自己了呢……

重生期后的混乱状态令恺因整个人都走上了一种剑走偏锋的执拗,他压抑着大脑中的疯狂,像是自我折磨似的一遍一遍回忆曾经和顾栖相处的细节。他在青年的眼底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光,只能找到几分来自于萍水相逢的怜悯。

那时候恺因甚至产生过更加黑暗的想法——或许他可以现在就带哥哥走,离开圣浮里亚星,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那些数百年前的记忆他会亲自让哥哥再一次想起来……至少这回,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放开顾栖了。

但所有黑暗、偏执、可怕的想法在一瓶橘子水递过来的时候戛然而止,他听到了青年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又不掩坚强:“嘿,兄弟,你的胡子真酷,和我监护人真像啊!”

混沌之下,恺因觉得自己又清醒了,癫狂与他接过橘子水,喝了一口充满了廉价糖精的饮料,近乎枯竭的精神力早已经熟门熟路地从身体溢出来,千丝万缕、无声无息地缠绕向青年的伤腿。

于是铺满白雪的女神雕像下,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躲在避风口,交换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心情逐渐平复的恺因想起了当初在维丹王宫时从哥哥手里得到的金币,以及后来相处中的点点滴滴……他的哥哥来自于星际历3084年,但也生活在星际历2122年,诡异的时间线相互交错着,令恺因心中的谜团更甚,但有一点他坚信着——他会在这个时代让哥哥重新再认识自己,不论哪一个时间线,他都要努力走到顾栖的身边,直到对方彻底想起来自己为止……

罗辛哈白塔内,恺因看了看被顾栖抱在怀里的小机器人,声音里夹着几分面对顾栖是才有的无奈,似乎整个世界也只有顾栖能够让神秘的暗影大帝露出这般的神情。

“当时以流浪汉的身份重逢,实在不太好,所以隔天我就美化了一下自己——打算以星际旅行者的身份和你重新认识。但重生期后的状态恢复缓慢,所以我的外貌……”恺因顿了顿,有些无奈,重生期的他简直就是这辈子的黑历史。

他继续道:“碍于莱特蒂斯严苛的上课时间,我们的第二次重逢直接被推后了一个月。”

“好在我等到了你,等到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哥哥。”

人满为患的酒馆、无处可去的黑发青年、来自旅行者的拼桌邀请、酒水刺激后不受控制的心情吐露,共同造就了顾栖记忆中和旅行者的第一次认识,但对于恺因来说,却是处心积虑的第二次等待。

“所以哥哥,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呢?”这是烙印在恺因心里的痛,他甚至无数次梦回那个晚上,如果他当时挽留地再厉害一点,那么或许哥哥不会离开、不会踏上那趟会爆炸的星舰、不会变成冷冰冰的字眼张贴在牺牲名单之上……

顾栖感觉自己的大脑还在发愣,在听到了这一串隐藏在背后的故事后,他的整个耳朵都嗡嗡叫着,手臂不自觉地勒紧了怀里的小蜜蜂机器人,心脏砰砰跳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小主人很紧张吗?您的心跳已经超出平均值了。”小蜜蜂机器人适时开口,它主动在青年的怀里蹭了蹭,乖巧的电子音令顾栖能够从这种刚刚得知真相的漩涡中稍有放松。它安抚地用小翅膀拍了拍顾栖的手臂,转而质疑另一侧目光灼灼的恺因——

“先生,您不觉得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吗?在我无数次下载了有关于爱侣之间相处的各种技巧并向您推荐的时候,您真的有好好阅读过吗?小主人现在处于特殊时期,您应该做的是好好宠爱他、给他做一份爱心早餐,而不是在太阳刚刚升起来没多久讲述这些陈年故事。”

恺因举手投降,“抱歉,是我的失误。”

而小蜜蜂机器人则狠狠炸开了自己围脖,对顾栖道:“小主人,您完全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顾栖扬了扬嘴角,原先堵在心口的酸涩感退去,面对这样维护着自己的小机器人,他忽然想到了被自己亲手埋于荒原之星上的A02。他揉了揉小蜜蜂机器人的脑袋,转而看向恺因,“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那时候——星际历2122年的我,以为你在透过我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但谁能想到,另一个影子是未来的他,以至于这个小误会让顾栖不曾及时告诉旅行者自己即将踏上任务的征途。

恺因一愣,忽然很严肃道:“哥哥,很抱歉。”

顾栖:“为什么要道歉?”

“因我的行为让那时候的你感受到不开心而道歉。”

不论是一千年的亚撒,还是经历了重生期的恺因,这一抹灵魂上从未变化过的就是对于顾栖的在意。他说:“不论是哪一个时期的哥哥,都让我着迷。”

顾栖歪头看了看暗色光线下的恺因,早已经习惯了明暗程度的他此刻足以用目光描画出alpha那熟悉却又成熟了很多、很多的轮廓,“你也一样。”不论是年轻的亚撒、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还是现在看似温和的恺因,也都同样吸引着顾栖的目光。

兜兜转转,时间在一刻不停地前行着,而寻爱的龙鲸也一刻不停地追赶着,直到今天,才终于摸到了爱的尾巴。

顾栖说:“我也为自己当时的失信而抱歉。”

恺因一顿,放于膝盖上的手狠狠握紧了拳头,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但他依旧记得那日落雪纷飞时从拾荒者口中听来的消息——帝国出任务的星舰爆炸了,整个星舰上无人生还,年纪轻轻的军校生们都牺牲了,那群孩子也才二十岁出头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一场任务要送的“重要人物”是谁、不知道身下的星舰为什么会爆炸、不知道为什么一场说是安全无虞的护送任务会莫名失败……

数个家庭因此而破碎,等在女神雕像下的旅行者满身覆雪,不愿意相信最后的事实。

圣浮里亚星上的雪再冷,也冷不过他几近窒息的心脏。

恺因忽然起身,在他即将伸手触摸到顾栖的时候,一道巨大的轰鸣从白塔外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警报声以及狮鹫划破长空的嘶鸣,那道不容忽视的力道轰开了半截的窗。

刺眼的太阳光在一瞬间彻底闯进了一直处于昏暗状态下的房间,顾栖看到恺因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眼眸微闭、身型踉跄,以及藏匿在暗色光线、被发丝挡住的、遍布于男人侧脸的裂纹。

还不等询问的声音出口,下一刻一道纯白鸟毛的影子搭着金属锁链飞身晃悠进来,目标直指顾栖,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把黑发青年连人带被子,一起抱着从被炸开一半的白塔中飞了出去。

灰黑色的烟尘弥散着,站在原地的恺因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只抬手一挥,那些涌动的烟尘立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了下去,下一刻窗帘严严实实地被自动蜡烛,涌动的风声靠近,骑着狮鹫的骑士们悬浮于白塔塔顶的不远处,朗声问道:“陛下,要追吗?”

室内重新埋于黑暗的恺因轻笑一声,他说:“不用,叫人来重新收拾一下白塔吧。”

“是!”

当风声消弭后,恺因这才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短暂的朦胧之后,才又能在黑暗中视物。

几乎才安静了片刻,另一边就响起了敲门声。他道:“进吧。”

下一秒,面色冷沉的国王秘书卡维立在门口,“陛下,刚刚那艘星舰抢走了我们的未来王后,真的不需要追上去吗?”

“让他们走吧。”恺因小心地扫过室内,才发现那只偶尔聒噪的小机器人似乎不见了,“我的王后,我会亲自将他接回来的。”

说着,恺因转头看向卡维,“阿普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我兄长说虫族已经在靠近赫蒙特星域的路上了。”

“那么,伏恩和那家伙呢?”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恺因脸上浮现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厌恶和恨意。

“已经可以确定了,伏恩就是达布斯家族的后代,至于另一个被他藏在达布斯老宅的人,果然不出陛下所料,正是索兰。”

“啧,达布斯和索兰啊。”恺因的眉眼之间闪过了一抹阴鸷的狠戾,涌动于周身的精神力瞬间一利,就像是带刺的尖刀,恨不得立马插入仇人的胸口,他喃喃道:“……是仇人见面。”

卡维所说的答案于精神力强大的恺因而言是已知的答案,但在经历过那一场星舰爆炸后,他不得不万事小心,生怕自己稍有失误而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圣浮里亚那场没有等来人的风雪后,伫立了三天的旅行者消失了,他像是疯子一般跨越星域,在当初任务星舰爆炸的地方来回寻找,那是一种不愿意相信事实的自我欺骗。

可在茫茫宇宙中,满目都是弥散着的尘埃,他甚至连一块爆炸残片都找不到。

那是他无数次重生期后的绝望,直到微末的悸动从精神力的边缘传来,才让恺因知道自己还有一线希望——溃散的精神力无法告知他方向,于是为了挽回一切,恺因再一次踏上了孤身一人的旅途,他用脚步丈量着宇宙,在数以年计的单位中寻找着自己的爱人,凭借着龙鲸之瞳背后烧灼的疼痛与明明灭灭的视力来记录着任何可能与顾栖有关的联系……

这些离别后的罪魁祸首是当初不够仔细的他自己,也是达布斯和索兰那两个令人恶心的玩意儿——那趟任务并非是护送什么“重要人物”,而是达布斯家族和索兰勾结的证据,前者为了送走那“勾引”了约尔夫·达布斯的beta军校生,后者则是以“补偿”作借口,为了再一次给虫族重创、防止自己被的藏身之地被找到。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

但无人料到,虫族拒绝了那份“补偿”请求,他们没有接纳星舰的进入,于是安有炸弹的星舰在倒计时后“哄”得一声变成了碎片,飘散于宇宙之中。

在近千年的孤独中恺因惩罚了自己,同时他隐忍了许久的怒火,也到了真正点燃的时刻,有一点恺因深以为然——达布斯和索兰是最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渣滓。至于某些隐藏于索兰和虫族之间的秘密,他也会进一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