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莫怨春风,红颜当自嗟

正文卷

很久之后睁开眼,眼前还是昏暗着。

身体觉不出疼痛,只是虚软麻木得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

已经不在山神庙了。

也许那里是主将们议事的地方,而我在他们的主将发泄完怒火后,只能被扔到这个幽冷幽冷的山洞中。

有光影晃动了下,山洞仿佛更暗了。

卧在破旧的棉被间,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发现进来的是唐天祺。

他拎着个食盒,静静地站在我跟前望着我。

我也安安静静地仰面望着他,死人一样躺着,连痛恨和痛骂都不会了。

许久,他弯下腰,从食盒中端出大碗的鸡汤和大盅的药汁,放到我旁边,轻轻说道:“已经止了血,随军大夫说你不会死。吃吧!吃完就有力气了!到时我便让你也踹上几脚,打上几拳。”

他说错了。

其实我是想刺上几剑,砍上几刀。

但我终究只是木木地瞪着他,说道:“二爷,看你身后。”

唐天祺回头。

空空如也。

只有苍青色的山壁,爬着潮湿的苔藓。

这山洞里,连苔藓都泛着血腥味。

我耐心地继续告诉他,“二爷,你没看到吗?那个小男孩跟在你身后,叫你叔父呢!”

唐天祺又回了下头,恼怒地拧起了眉,“你别胡扯。那个胎儿……”

他居然低下头,打了个寒噤,才继续道:“那个胎儿落下时还是活的,不过一会儿就不动了。我把它包在那块小兜肚裏,装在一只檀香匣子中,送到大哥那里去了。”

我几乎想要尖叫,握紧自己胸前的长发,用力地扯着,扯着……

掌心落满发丝,头皮居然觉不出一丝疼痛。

我冲他笑笑,沙哑地说道:“会有报应的,唐天祺、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用檀香木匣子装了你的孩子送还给你。一定有那一天!”

“早就有过那一天了!”唐天祺的眉眼扭曲起来,“这是……唐天重的报应!”

我眯着眼,头疼欲裂。

唐天祺站起了身,来回在小小的山东间踱着,烦躁道:“我知道你恨死了我,可我好歹还叫随军大夫救下了你一条命!你知道唐天重他那个妈是怎么做的吗?”

那个性情刚烈死于非命的摄政王妃?

我对这位王妃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唐承朔死前和宣太后提起的片段上。

一个极爱夫婿的女子,一个极自尊极要强的女子,一个得不到爱情宁肯毁灭一切的女子。

唐天祺咬着牙,继续道:“唐天重就因为那个贱人和宣太后争风吃醋死在宫里,把宣太后母子憎恨了十多年,可他竟不想想,他这个母亲存世时做了多少恶!父亲年轻时的侍姬不少,为什么都留不下一点儿血脉?打胎,下毒,罚跪,杖杀,这贱人不知害死多少人!我母亲机灵,怀上我后便回了娘家,快生产时才回府,才算保住了我。可第三年再怀上时,被她一剂保胎药害了两条性命!他们欺负我年幼不懂事,指着这贱人让我认作母亲,指着唐天重让我认作哥哥,却不知我奶娘早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了。唐天重伺机报仇才花了十年,我却从懂事起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我害你,你害他,他害我。

兜兜转转,竟是埋藏多少年的一场恩怨。

唐天重没逃开,唐天祺也没逃开。

他们只记得他们的忠孝节义,他们的男子气概,总算是咎由自取。

那我呢?我的孩子呢?

凭什么他们的恨,要我们来承担?

我惨淡地笑了笑,轻声道:“你最好现在将我一剑刺死,否则我若再怀上孩子,说不准他长大了也会记挂着自己的母亲和哥哥被你害了,要找你这个叔叔报仇呢!”

唐天祺怔了怔,说道:“我并没想杀你。但天重……”

他犹豫片刻,才道:“他其实待我并不薄,但这事早晚会被他知晓,到时他是万万容不了我的。何况父亲再三让我帮着天霄哥哥保住皇位,便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我恍然大悟。

原来唐承朔布置下的另一步棋,竟是唐天祺。

纵然唐天重能预料到定北王宇文启倒戈相向,却万万想不到自己素来疼爱的亲弟弟也在断送他辛苦经营的一切。

山洞里没有风,却极冷。

从地底渗出的寒意如一片一片细细的薄刃,不动声色地一刀一刀割开肌肤,割入血肉,连骨髓都被寒意沁得快结成了冰。

我僵硬地咧了咧嘴,“你觉得对不住他,不止打掉他孩子这一桩吧?”

唐天祺沉默片刻,并没有否认。

他说道:“我以天霄哥哥的名义带了话给他,如果大年初一见不到他出现在困龙峡,他很快会收到另一件新春大礼。”

纵然在外人眼里,唐天重是怎样的心如铁石,我都不敢想象,他收到自己五个多月的成形胎儿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或许,连表情都不会有,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孤凄肴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想着我们的莲池、我们的莲榭以及再也不可能唤他爹,唤我娘的莲儿。

明年满池莲花盛开摇曳的时候,我们已见不着我们的莲儿。

或许,他也已见不着我。

我勉强坐直身体,点头道:“他收到的新春大礼,大约会是我的尸体吧?”

唐天祺望着我,脸色有点儿发白。他犹豫着说道:“他……应该会来吧?你对他而言……太不一样了。我从没想过他那样的一个人,也会这么疯狂地喜欢一个女人。他的眼睛里从来只有手中的权势,连我这个弟弟也只是他收拢权势的工具。可他居然为了你交出京城禁衞军一半的统领权,还放弃了收服庄氏的大好机会。”

他的神情也迷惑起来,“如果禁衞军尽数掌握在他手中,皇上未必能有机会逃出瑞都;如果庄氏降了他,即便皇上有定北王相助,也无法挽回劣势。人说红颜祸水,就说的是你这种女人吧。庄家为你满门抄斩,唐天重为你身陷危局……呵,如果不是你,只怕此刻唐天重已经坐在金銮殿上他梦寐以求的鎏金龙椅上了吧?”

我沉默,冷冷地盯着他。

再怎么红颜祸水,我并没有祸害他,却被他害得不死不活,也许还会一直这么不死不活下去。

他到底不安,干咳了两声,说道:“你放心,只要唐天重当日出现,我会把你交还给皇上,不会委屈你。”

等唐天重出现在那个什么困龙峡,等他被他们设计害死了,我会被交还给唐天霄。

我几乎要大笑出声,唐天霄把我送到这裏来的唯一目的,原来就是利用我取唐天重的性命。

利用完了,我甚至腹中都不会再有让他碍眼的孽障,依然可以被他留在身边,或赐给臣子。

多么如意的算盘!

帝王的爱情固然廉价,帝王的友情更是一文不值!

我问唐天祺:“为什么多此一举把我送到这裏让你动手?唐天霄直接拿我来威胁唐天重不是更好?你继续在暗中给唐天重使绊子,伺机给予致命一击,不是更妙?”

唐天祺低一低头,脸上居然红了一红,有些愤惯地说道:“你也不用把我们想得太过无情无义。皇上根本没办法对你下手,他往日对你的宠爱并不是假的,我也不想天重死在我眼前。困龙峡……我不会去。”

我终于大笑出声。

果然有情有义。

唐天霄喜欢着我,所以不忍下手,便把我送到想报复我的唐天祺这裏,让唐天祺为他母亲和弟弟报仇。

唐天祺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懵懂岁月就记在心上的仇恨发泄了一大半,又顾念着手足之情,所以只让唐天霄发兵去杀害其兄长。

我笑着向唐天祺说道:“你们哪会无情无义呢?等唐天霄坐稳了他的龙椅,让他赏块‘义薄云天’的匾额怪在你家客厅里,人家天天可以看到你是怎样的讲究手足之情,兄弟之一,我也会送服绣品给你,就绣着……‘情比金坚’”四个字,你说好不好?等我和唐天重坟上长满蒿草的时候,你们两个情深意重的美名也该传扬天下了!

唐天祺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唐天重也未必会死,只要他不出现在困龙峡,战局胜负之数依然未定。”

我笑道:“那可不成。他若不来,还得委屈你在单个杀嫂的罪名,不是坏了你有情有意的名声?”

唐天祺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皱了皱眉,转身走出山洞。

待他走了,我的笑容终于被洞中的彻骨的寒意冲散,脸上凉意阵阵,仿佛结了层冰。

胡乱拿手一摸,满掌的水滴。

我落泪了吗?

痛失娇儿,身陷囹囵,连累我那个霸道张狂总不肯放过我的前世冤家,不得不走向准备至于他死地的陷阱。

前路尚未卜,生死不可知。

可在伤心,还不是落泪的时候。

毕竟我还没死,唐天重还没死。

纵然我注定活不下去,我也不能眼真正的看着他死。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看向自己眼在棉被下的衣衫。

隐隐记得落胎后唐天祺曾叫来个浆洗的夫人过来帮忙。可我的衣衫还满是血污,只为我换了条甚是粗劣的中裤,已被体内流出的鲜血浸湿,想来连我更换的衣服都不容易找。

何况,对唐天祺而言,能记得送一大碗鸡汤和一盅补药来,已经算是有心了。

有心做他有情有意的唐家二公子。

胃部空的厉害,却卷的没有一点食欲,突然间瘪下去的腹部再也没有了叫人欢喜激动的胎动,死一样的冰冷。

但我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唐天祺送来的药,然后把鸡汤喝得一滴不剩,恨不能酱骨头都专做能让我迅速恢复过来的营养。

一个时辰后,我终于能颤着双腿,扶着山壁慢慢蹭到洞口。

如我所料,四名唐天祺的近衞正在洞口看守着。

我深吸一口气,扫了眼下方的山谷和山谷中连绵的帐篷,清晰的吩咐道:“告诉唐天祺,如果不想让我在大年初一前便死去,请给我预备食物、药物、热水、干柴、干净的被褥和换洗的衣服。”

近衞似乎怔了怔,嘀咕道:“这么多的要求?”

我抬眸,弯起眉眼,冲他们嫣然一笑,“二爷最是有情有义,他不会局的这些要求多。”

近衞被我小的一失神,相视几眼,果然下山通禀,到傍晚过来是,除了干柴,便是一个大大的包裹。

“二爷说,这是山里,又是军中,有些东西运送不变,热水食物什么的,让姑娘自己弄。”

打开看时,裏面果然有干净的锦被和棉衣,再就是两口小锅,一只药钵,几副包好的药,以及粳米、银耳、红枣等食物。

像唐天祺这等自以为正派的人物,大凡觉得亏欠了谁,心裏总不会太乐意相间的,一面时时想起自己到底私德有亏。

唐天重的母亲虽然害了他的母亲和他那未出世的弟妹,可是唐天重待其极好,我更与他无冤无仇,被他折磨到这样的地步,还在做着他半死不活的棋子,如果提出并不过分的要求,他自是愿意略作弥补。

几名近衞见主人对我还算敬重,总孙不敢太过怠慢,动手帮我架起小小的锅灶,又弄了个大刚进来,为我出满水。

用热水情节了身体,换了干净的衣衫,再回到厚实的锦被内躺着时,果然觉得这腊月的寒意淡了些。而我要做的,是尽快回复斜体能,以求伺机逃出。

锅灶自然只能设在山洞口。

我只做不经意,每次用干柴煮粥煎药时,都洒了些水在柴上,那烟气便冒得比平时浓密许多。

这个山洞位于半山腰,周围有青松翠柏掩映,平时不易察觉,但若有事先发出的讯号,山下的兵马顷刻便能将整个山头位的水泄不通,这大约便是唐天祺关押我的原因。

从下面的军营往上,偶尔看到树木间冒出青烟并不奇怪,但如果连着数天从同一地点连连出现烟气袅绕,有心人总会注意到。

我已知这裏山下的兵马大多是唐天祺的直系。唐天重平时亲自督率的十余万大军则在距此甚远的扶风郡住宅。唐天霄不把我送往扶风郡,却送至唐天祺这裏,当然是提早算定我会有场“飞来横祸了”。

唐天重素来行事谨慎,也未必就对自己的弟弟毫无提防,如今,我只盼唐天重也有亲信安插在军营里,留心到这裏不妥,在除夕之前便将我就出去,那么困龙峡的圈套便不攻自破了。

我很努力的吃这个类羹汤,尽量宜滋阴补气的药物调理着身体,体力果然渐渐恢复了些,可心裏还是空的厉害。

唐天祺令人给我找来的衣服是质地很寻常的棉质素袄,触手还算如软。每每抱着膝依着山壁看太阳东方升起,又在大片的幻紫流金中与西方落下,将我和柴火的余烬一点点笼到黑暗中时,我自己也仿佛融到了那片黑暗中,脑中空荡荡的昏黑着,不敢去想落地时还能蠕动的胎儿,也不敢去想唐天重找不到我一头栽入圈套的凄惨。

至于我自己回流落到怎样的地步,反倒不在意了。

我是这么空,这么空……

不论到哪里,不论生于斯,不论老与丑,都不重要了。

我只要……

他能好好的活着。

唐天重能好好的活着,不会因我而死去。

如果命中注定,我真是红颜祸水,我唯一想祸害的人,只是我自己。

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去套那些轮班的近衞们的口风,但我到底知道,那个满天灰蒙蒙飘着大朵大朵铅色乌云的日子,便是除夕了。

除夕……

近衞们抱着肩在外哆嗦,抱怨道:“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几时,今年要在这荒郊哑铃过年了。”

这样没有阳光的日子,我抱着肩缩回锦被哆嗦。

没有人来救我吗?

唐天重……

终于被弟弟温顺恭敬的外表迷惑,没有猜疑到他身上吗?

而仅凭我自己,我该怎样从千军万马中逃开,好去告诉他,不要去困龙峡,不要去困龙峡……

天重,天重,我不要你死!

还是如此憋屈冤枉的被人暗算而死!

山野沟壑间的寒风刮过依旧路易沉沉的松柏,树叶的呜咽声迷离破碎,带出的气息尽是北风的凛冽,令人难耐的肃杀阴冷。

这边是除夕吗?

竟比我平生所度过的任何一个除夕都萧瑟凄凉得多。

吞下喉间的哽咽,我一下接一下的深深呼吸着,平定着那喷薄欲出崩溃情绪。

这时,我忽然便激起了唐天重的话。

他说,我省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若死了,也绝不放过我。

这人好生霸道,也不问自己好歹,便只许我跟着他一人,生也相随,死也相随,总不许分开。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

我原也说过,若他死了,我也陪他一起死。

纵然他死的委屈,若有我伴着,想来也不致太过寂寞难受了吧?

心裏忽然变安谧了。连揪紧的心也似放松了开来,鼻尖便萦上了不知哪里飘来的一丝腊梅暗香。

想是山野间不知哪里的罅隙野生的梅花吧?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虽是无语诉凄凉,犹抱孤恨倾幽香。

这世间不如意之人,不如意之事,原本便是占八九,我先有庄碧岚倾心相待,后又唐天重同生共死,又何必心怀戚戚?

只是终不能见唐天重一面了。

不知他这样不通文墨的粗人,到底明白了我送他的词没有?

拿了一根竹筷在手,我定定地瞧着一纸空碗伴奏着,低低的吟唱: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双花双叶又双枝,无无非成双一。

不想离别,却不知那根叫做思念的丝,有没有扣到彼此的心头?

从头到底,一心萦系。

夜已深,很凉。

咆哮的北风吹不散梅蕊幽而淡的清香,但而被有节奏的丁丁声敲得零落,申万温柔的歌声便幽幽传开,用清越的声线冲开除夕夜风的劲列。

外面传来守衞的低语,似在惊讶我的一反常态。

可惜了我的好曲子,不能让唐天重听到,却让这些俗人听了去。

有些意兴阑珊的叹口气,我丢开爽快,将素白的袍子拢紧,搓了搓冻得红肿的手。

“很冷吗?”

耳边忽然听到唐天重似他惯有的低沉,那样怜惜的问我。

我一惊抬眸。

四壁萧条,小小一盏油灯在地上明灭,把握自己的身影投在被褥上,单薄的似乎可以被冷风轻轻吹散。

回旋耳边的声线,竟是我的幻觉。

但那夹杂在风中的喊杀声,难道也是幻觉?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连在洞外的守衞也在不安的交谈。

“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着火了,着火了,那便是粮仓!”

“看看,西面有人示警,是有敌人攻过去了!他们声东击西,表面烧粮草,暗中是想灭点我们的骑兵营。”

“攻来的人看来不少啊,那我们要不要把他押回军营中?”

“这……中军大营应该会有安排吧。”

“那边忙乱起来,还记得这裏?如果被人钻了空子趁机借走人,我们可担当不起!”

另外的人便嗤笑起来,“要劫走这姑娘,无非是康侯,皇上那里弄了个假的请姑娘,这不是已经打了好几次了,哪里会想到人在这裏?”

我这才知道并不是唐天重没有想着就我出去,摆脱受制于人的困境,而是唐天霄太过狡猾,按着送走我,明着依然用与我想象的女子吸引着唐天重的视线。

一个关心则乱,一个无欲则刚。

这场旷日持久的抗战,怕是要以唐天霄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作为收场了。

不论胜负,还没被唐天重怀疑上的唐天祺,绝对不会是任何一方的攻击对象。

那么,现在又是什么人在这 除夕之夜与他对上了手?

我紧贴山壁站着倾听外面的动静皱眉思索时,忽然听到守衞断喝,“什么人?站住!”

杂沓的脚步声中,有人高声回道:“二爷不放心这裏,让我们将人犯趁夜暂时押回军营。”

“哦!”守衞松了口气,随即又疑惑,“这事只有二爷的几名近衞知道,你们是……啊,你们……”

他们的话竟未来得及问完,便传出几声短速的惨叫,而那些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奔向山洞。

我紧张的快要喘不过气来,想也不想,便冲出山洞喊道:“天重!”

领头那人蓦地停下脚步,站在离我是与不远的地方,静静的望向我。

普通的近衞军打扮,掩不住他月华般皓洁明澈的俊秀面庞。

夜空被就被山下的火光映得黯淡,此刻他的映秀身姿,却将山下的火光都压得黯淡了,仿佛他才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发光体,连抹黑的树木山石都被映出了柔和的轮廓。

“妩儿1”他轻轻地唤我,带了三分疼惜,三分宠溺,三分伤感,还有一份若隐若现的不甘。

如今这天底下,大约只有庄碧岚一个人会这样唤我了。

唐天重性情骄傲的近乎别扭,便是和我再亲昵,明知庄碧岚是这样唤我,便不肯随着庄碧岚的叫法这样唤我小名了。

“碧……碧岚……”

我有些尴尬,又有些负疚,垂了头慢慢走近他。

他的脸色苍白,眉眼间难掩一路奔波的憔悴和疲倦。但她还是温和地向我微笑,握了握的手,柔声问道:“我来的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不晚!”我抿唇笑着,泪水却一滚落下来。

这才除夕,没有到正月初一。

唐天重还没去困龙峡,应该还来得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我的手更冷些,连指尖都僵硬着,结了冰般润不开。

瞥着他瞬间是了光彩的黑眸,我猛地意识到,其实,我打错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失去了原来的默契。

我的所答,并非他的所闻。

他的确来晚了。

我无法改变已经坐下的抉择。

我想解释,可千言万语都似堵在喉咙口,一个子也吐不出来。

而他却温默的笑了,说道:“不玩就好,我这就带你离开。”

他转身将我背到背上,那要带紧紧将我束住,才柔声吩咐道:“我们穿着唐天祺所领的近衞军服色,希望能混在他们中间,趁夜色和战乱顺利逃出去吧!”

他转头冲我笑了笑,说道:“也许,我们明天一早还能一起放炮竹迎新年呢!还记得妩儿胆子最大,早大的爆竹也不怕,旁的小孩被吓得王家人怀里钻,妩儿却直往前凑。”

想起父母在世的无忧岁月,我怅然叹道:“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

庄碧岚带了同样改装过的十余名部署,一面往下奔去,一面微笑道:“你的性子合唱改过,我瞧着,你还是原来那样,总是往最危险的地方凑。”

我赋予他背上,和幼时一般紧搂着他的脖颈,轻声辩解:“我何尝愿意往最危险的地方凑?避还避不及呢!”

庄碧岚沉默片刻,才笑道:“嗯,原是我说错了,是那些人,那些事,总爱往你这裏凑。”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他并没有说错,还是我领会错了。

原来他指的是唐天重、唐天霄这些随时尅给疼带来危险的人。

旁人倒也罢了,至少我的确是愿意靠近唐天重,一心想走回到她身畔的。

庄碧岚的战衣上有着坚硬的甲片,隔着的感觉没有记忆中柔软,但飘落的发丝盈在鼻尖,依然是清雅如莲般的清新,并不感觉出从千军万马中搏杀的戾气。

这种平和的文雅,总是让人安心。

唐天重一身威凛霸气,肃杀森冷,就连喜欢他,或被他喜欢,都可能是取祸之道。

了粮仓附近和西面的骑兵大营依然一团混乱,远远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不拘于耳,冷冷的夜风中飘着可怕的血腥味,厚重的云层压得更低了,仿佛被冲天的火光软座诡异的暗红,星星点点移动着的火把,想多少人家哭红了的眼睛。

本该一家团聚的除夕之夜,在不知会有多少倚闾而盼的父母妻儿会失去自己挚爱的亲人,连来年团聚的几盘都落空成无底的绝望。

我轻声问道:“碧岚,那些人……是你安排的?”

他沉声喝道:“妩儿,低下头,抱紧我!”

我还没有悟过来发生什么事,庄碧岚手臂一抖一会,银光瓢泼撒过,映亮了随之喷涌而出的瓢泼血光。

“这裏,这裏有奸细!”

有人在高喊。

藉着刀锋划过长空的些微光线,看得到四处的人头攒动,以及飞快往这边移动的点点火把。

浓烈的杀机骤然间爆发开来。

不仅来自周遭的敌人,也来自庄碧岚和他的部属。

我的身体到底虚弱,庄碧岚剧烈的动作已经我点的眼前昏黑一片,直觉不知哪里飞来的温热血滴时不时溅到面庞和脖颈,让我心裏阵阵发紧,快要闯不过起来。

这时只闻庄碧岚柔声道:“妩儿别怕,前面就安排了接应的人手,不会再出错了。如果不舒服,把眼睛闭上。”

我应了,才觉出自己环抱在庄碧岚胸前的手因为紧张,曲折的手指几乎他的前襟扯破。

身畔,又有人从斜刺里飞来一刀,正砍想我。

呼啸着的刀锋写着迫人的寒意快要逼到我身上是,庄碧岚已从前方敌人的胸膛拔出阿宝剑,闪电般向后一挥。

刀锋不从落在我身上,那人喉间的鲜血却箭一样射向我。

我一阵眩晕,忙转过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间,再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可怕厮杀。

庄碧岚的身体并不像他外表看来那般文弱,乱军中大开大合收发自如的对敌气势,并不亚于任何战场名将。

可不知为何,这一刻,我居然还能想起唐天重,他有这样高超的武功,更精明的图谋,更宽广的胸膛和更坚实的肌肉,比唐天霄、庄碧岚更厉害更难缠,正是当之无愧的当时强者。

可为什么我想着他那样骄傲要强的性情,反而心疼得厉害?

想着他明天一定会为了他无法互助的孩子和女人出现在困龙峡,我连眼前致命危险都看得淡了。

我已经没有了他的孩子。

我正伏在我曾爱恋了十多年的庄碧岚背上。

庄碧岚为了我大开杀戒,可我竟什么也顾不了,只是想着,他不能去困龙峡,他不能出事……

厮杀再继续,我甚至感觉出庄碧岚有几次身体震了一震,分明也受了伤。

但他的行动依旧迅捷,连跃上马时都能腾出手来半托着我的身体,轻轻松松得带我共乘一骑,在震耳的后杀声中斩开一条血路,向前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畔终于只剩下马蹄声,却已甚是零落。

在阴冷阴冷的寒风中,肌肤上溅着的血渍已经凝结,连血肉也似冻住,麻木的失去知觉。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眼望向四周。

前后跟着的,不过十余骑,在不知那些声东击西引开唐天祺注意力的兵马哪里去了。

或者,都没了机会从狸山脚下离开?

天色很黑,我甚至看不清虽在身后的那些人的大致轮廓,只从偶尔传出的一声两声呻|吟声中还能猜出,连这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部署,只怕也太多挂彩了。

我将庄碧岚的腰圈得更紧些,低声问他:“碧岚,你伤势要紧吗?”

他微微侧脸,夜色中的弧度温润柔和,“我没事,一点皮肉伤,应该……没伤着你吧?”

他握住我的手,修长的指尖温柔的在我手背拍了拍。

“我没受伤。”

我答着,默默的感受他手掌心传来的微微暖意。

那样的你死我活的杀戮中,他武艺高强,却受了伤,我上病在身,行动不便,却毫发无伤。

到底花了多大的心思来护我,他不说,我也清楚。

而庄碧岚听到我的回答,也似松了口气,轻声道:“没受伤就好。我真拍……”

他哽住,却又仿佛很低的笑了一声。

我垂头道:“碧岚,谢谢。”

他便点头,说道:“我原以为你从不必对我道谢。不过,谢便谢吧,我究竟…不再是你愿意依托终身的那个人,是不是?”

唐天霄一定告诉过他,我不仅不愿做他唐天霄的妃子,也不愿再做庄碧岚的妻子了。

我沉默许久,也只能说道:“我们阴差阳错,有缘无分。”

“阴差阳错,有缘无分?”他重复着我的话,语调已是凄凉,斯普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是我的错,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宁清妩。”我鼻中酸涩得很,只是依恋的又将头靠在他背上。

他仰头,望向天空。

可半个星子都没有,这样全然的漆黑,他能看到什么?

我也仰头,望向天空。

鼻中更酸了,但眼睛的热泪却被吹得冷了,慢慢的倒灌回眼眶深处。

除了眼睫微湿,眼角微凉,我再也觉不出自己曾与落泪。

这时,我听到庄碧岚道:“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都已够小心,可老天………还是让我们错过了。”

“可你还是宁清妩,我庄碧岚从小看着长大,想着她开心过一辈子的妩儿。”

倒灌回的泪水忽然不可抑制,泉涌而出。

而夜风,更冷了。

又往前奔出数十里,手足俱已麻木了,练头脑也是昏昏沉沉,如不是被紧缚在庄碧岚身上,我真担心自己会一头栽倒下去。

这时,疾行的马儿放缓了脚步。

“碧岚……”

仿佛听到有女子欣喜而带着呜咽的呼唤。

我吃力的撑开眼皮,看到了前面上亮着灯的小小营地,扎了二三十顶帐篷。

其中最大的那顶帐篷前,有个裹在玄青大氅中的熟悉身影正急急奔来。

她身后的侍女提着盏菱纱灯笼,浅浅的淡红光芒将她娇媚清瘦的面庞映出了几分艳丽。

是南雅意。

千里征战,庄碧岚依旧将她带在身侧,留在脱险后第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

有点儿酸,有点怅然,我悄无声息的将患者庄碧岚的双臂放下。

庄碧岚低了头,解开了腰间扶住我的腰带,却没有立刻下马。

“碧岚,雅意在等你。”

我哑着嗓子,舌尖似也被冻僵了,涩的托转不动。

“嗯……”

庄碧岚仿佛应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动。

这时,南雅意已奔到马前,笑着唤道:“碧岚,清妩!”

“雅意……”

庄碧岚终于动了。

他踩着马镫,慢慢的下马,却在单脚落地时身体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碧岚!”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我和南雅意一起换他的名字,然后望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