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蓼花风雨,无夜不摇莲

正文卷

我心绪凌乱,明知唐天重不放心,这天必是要守在我身边了,宁可先避了他,遂道:“我哪有身体不适?能得王爷欣赏,也是我的荣幸,又何必推搪?”

唐天重只得由着我去了,自己也去书房处理公务不提。

有了前天的相处,唐承朔和我已经很是熟络,精神略好些,便和我提些当年纵马执戟驰骋沙场的往事。

他多半也只想找个合他脾胃肯倾听他说话的后辈,我素来话不多,但出身武将之家,对这个从沙场拼杀出来,换了一身荣耀、也换了一身伤病的老人颇是敬重,的确在听他说话,恰到好处地评论几句,居然让他很是高兴,遂让人为我备了碗筷,要我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我倒是无所谓,无双已在身后拍手道:“哎呀,估计侯爷晚上要吃不好了。”

唐承朔疑惑道:“咋了?”

无双笑道:“王爷有说不知,侯爷自从得了姑娘,如果没有姑娘陪着,那是吃饭都吃不香的。奴婢瞧着这会儿子天色已晚,侯爷大约又在那里等着姑娘一起用晚膳呢!”

她一推我的肩,笑道:“瞧瞧咱们姑娘怎么就这么好人缘,得了侯爷欢心便罢了,这会儿还投了王爷的缘法呢!”

唐承朔闻言却哼了一声,叩这案沿道:“喜欢吗?喜欢为什么把人家弄得哭哭啼啼的?”

我和无双俱是愕然。

唐承朔却眯着眼睛道:“以为我眼花了看不见?这丫头进门后眼睛还泪汪汪的。别说我偏心,帮着这丫头说话。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那性子不冷不热,总是带着那么股子偏激古怪,若非有着几分才气,我真不敢让他协理什么朝政大事呢。可对女孩家,还是得温存些。我瞧着清妩这丫头的性情就好得很,如果不是十分难受了,大约也不会被气得哭出来吧。”

我只得赔笑道:“侯爷一向便对我好,哪里会让我受委屈了?傍晚过来时那边回廊里风大,有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揉了半天才过来,所以眼睛红着。”

唐承朔这才不做声,摆摆手道:“罢了,也别说我不知体恤他辛苦。清妩,你便回去侍奉他晚膳吧!如果他再待你不好,只管来告诉我。别瞧着我这把老骨头,一样拿大板子打他!”

不晓得无双有没有把唐承朔这话搬给唐天重听,但我至少明白,唐天重起气来时,连他父亲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唐天重的确守诺放了庄碧岚,我也的确打算守诺侍奉他一辈子。

只是晚膳时我的确胸口闷得厉害,连肋部都阵阵地涨疼着,再精美的饮食也是难以下咽,不过喝了两口汤,便匆匆洗漱了,也不等唐天重,先会床榻上躺着。

白日之事历历在目,自是心绪翻滚,无限凄凉,加上胸口闷疼,便在床榻间辗转着,更是无法入眠。

正难受之际,眼前闪了一下,便见唐天重立在床前,还没来得几招呼,他便上前一把捏住我胳膊,几乎将我半身子拖下床来。

“你闹够没有?给我起床,吃饭去!”他声色俱厉,满脸的阴霾将烛光压得都暗了下去。

我挣扎着扶住床围稳住身体,才能答道:“侯爷,怎么了?”

唐天重咬牙切齿,怒道:“庄碧岚依旧带了他的新欢离开,我答应了会好好待你,你还要怎样?”

我勉强笑道:“我要怎样?我从来……便没想过要怎样啊!”

话未了,唐天重已呻|吟一声,一把撕开我的衣襟,便恶狠狠地压了上来。

我用力地推他,却如蚍蜉撼树,哪里能推得动半分。

耳中听到他的喘息越来越浓重,我却越发无力,眼见帐外的烛火,突然间蒙上了一层惨白的光晕,一忽儿大,一忽儿小,胸口的闷疼更是厉害,似乎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了。

“天……天重……”

我仿佛这样唤了他一声,仿佛又没有,只觉烛火的惨白光晕忽然间消失了,转眼间进入了混混沌沌的漆黑一片。

我自觉许久后才从眩晕中醒来,可抬起头时,唐天重正披着衣衫坐在床前,头发凌乱,分明是刚披衣起来的模样,只是床头多了两名府中素常为摄政王诊病的太医,正满脸仓皇地诊着脉。

无双挪了长颦灯在床下,正焦急地盯着大夫,忽而转头看到我睁开眼,立刻面露喜色,急问道:“姑娘,醒了?觉得怎样?”

我摇头道:“我没事。不过是胸口有些闷。”

唐天重已在斥问太医:“上回让你们诊治,不是说已经複原了吗?今天这又算是什么?”

太医擦着汗,小心回道:“姑娘这是肺失疏泄,气机郁滞,肝经循行不畅,以致情志抑郁,胸闷肋痛,气郁难解……”

唐天重怒道:“不必和本候说这些。且说这究竟是什么病,碍不碍事?”

太医赔笑回道:“从症候看,必是肝气郁结无疑了。我们开个柴胡疏肝散的方子先吃着,应是不碍事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姑娘切忌再多思多虑,凡事须得看灯敞朗些。再有大悲大愁,若是酿作大疾,可就……可就……”

话未说完,已被唐天重挥手斥退,“即刻开了方子煎药来肤!若是调理不好,

我拿你们是问!”

唐天重难得动怒,连一向活跃的九儿也安分了,悄悄地磅我拭着额上的冷汗,曲折他的脸色不敢说话。

待太医走了,侍女们拿了药去煎了,唐天重兀自烦躁地在床榻前踱来踱去,眼镜纱幔被他步履带起的风吹得掠起,拂在他衣衫上,他竟抓了那纱幔一扯,但闻刺啦一声,已被整副扯裂,散落下来。

他冷冷地望着纱幔如水纹般铺落在地上,在一室的噤若寒蝉中慢慢转过头来,向我问道:“是我让你抑郁成疾了吗?”

我一时不能回答,他似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哼了一声,便大踏步除了卧房,砰地摔上门扇。

这一回,连他最依为心腹的无双也不敢上前相劝了,只是吩咐了九儿等侍女好生照看着我,便匆匆跟在唐天重身后奔了出去。

我服了药,辗转到后半夜,才觉得胸口舒缓了好多,渐渐睡得安稳些。

而唐天重到底没回房,无双后来过来说,已经在书房住下了。

第二日上午,便有唐承朔派了陆姨娘过来,询问我的病况。那病势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已大有好转,也不敢让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担心,回复了没事。下午又去陪他聊了片刻,却被他撵回来了,要我养好了身体再去见他。

而我的日子,从那日起又清静下来。

唐天重竟然一直没有再回过莲池,据说是公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中的赋莲阁了,白天偶然回来,不过是看看老父病情,商议些朝廷要事,并不多待,依旧回了宫去。

我素来孤单惯了,如今白天又常到摄政王身畔服侍谈笑,也不觉得寂寞。只是每次晚膳时,无双总会在唐天重坐的位置放上一双碗筷,竟是随时准备着他回来的架势,忽然便会觉得,那空落落的座位,连带着让胸口都空落落了。

夜间无事,不过看看书,吹吹笛子,对着夜色里渐显凄冷的莲池发一会儿呆,也便睡去了。

而无双、九儿等却不肯闲着,拿了前儿的锦缎又在裁衣,说是打算在唐天重生日时以我的名义送给他,就说是我做的。

我几回去瞧着,针脚比我的到底要差些,有心想拈针上前帮忙,想起唐天重心机深沉,又有些寒心,便由得他们去,再懒得理会了。

这日上午,听说摄政王夜间病情突然加剧,我代理无双匆匆赶去探望时,走至前院垂花门前,却被唐承朔的护衞拦了下来。

“清姑娘,王爷那里有贵客,不宜打扰。姑娘还是且先回去,晚些再过来吧!”

因我来往得多了,摄政王这些亲信大多已认识我,因这唐承朔对我甚好,因此对我一向敬重,既然他们说了不宜打扰,多半是我不方便见的朝廷重臣在了。

我应了声,转身走时,无双耐不住,却多问了一句:“来的是哪位达人?”

护衞以嘴掩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这回来的可不是哪位大人!咱们的闲散天子,听说摄政王病重,可真闲不住了!”

唐天霄?

我心中咯噔一下,想起那日告别他去西华庵时他的温存和信赖,不由转过头,往正房的方向多看了了两眼,才垂下头,继续往会走着。

无双似比去更不安心,小跑着追上我,说道:“这可奇了,府中并没有迎驾,瞧着皇上该是微服过来的,不知找老王爷什么事,也不知咱们侯爷知不知道。”

我皱眉问道:“他来不来,与侯爷知不知道有什么相干?”

无双怔了怔,脸色才堆起笑来,“说的也是。只是侯爷终日挂心国事,对皇上也一向甚是留意,如果连皇上进了自己府中都不知晓,未免会不高兴。”

不高兴是肯定的,至于处处留意唐天霄的是什么心,就只说唐天重自己知道了。

这些日子和摄政王聊得不少,我已觉出唐承朔对于这位少年天子并没什么成见,除了抱怨他太过懒散荒唐,倒也没感觉出太大的恶意来。

如果唐天霄来见的是唐天重,我倒有些疑心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摄政王府了。

眼见已经进了后园,莲池里渐渐枯黄失色的荷叶已经历历在目。

因秋意渐深,无双等怕莲池周围太显清寂,特地找了管事的过去,另在莲池边植了晚秋盛开的芙蓉,金桂等花木,又在轩榭周围置了很多盆菊花,眼看着大多已经盛开。

无双再受宠信,不过是个小小侍女,说的话也不至于连王府管事也俯首帖耳,做得这般周到,想来得过唐天重的嘱咐了。

正思忖际,自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伴着女子喘息着的呼唤:“无双姐姐,无双姐姐!”

我们站住身,回过头时,一个面生的侍女已经赶上前来,向我行了礼,又向无双道:“侯爷遣了小厮在二门,立等姑娘去说话,说有急事呢!”

无双本就为唐天重烦恼,闻声忙应了一声,向我道:“姑娘且先回去,我去去就来。”

想唐天重这般急急唤她,必定是有急事了,我也忙道:“你快去,别让侯爷等着。”

一时无双随着那传询的侍女匆匆离去,我独自一人慢慢前行着。

这样闲散的秋日,梧桐落,廖花秋,人独行,雁孤飞,对我算清寂之极了。却不知唐天重又在暗中筹划怎样的计谋,唐天霄又有没有设下对策,苦心弧指试图稳住上辈传承下的江山。

感慨之时,忽昕身衅有人唤道:“清妩丫头!”

我一转眸,查点儿失声叫出来:“皇……”

那人已经先知先觉地掩住我的唇,另一只手不过轻轻一览,已经将我拦腰抱起,飞快藏身到了莲池畔的假山后面,才笑嘻嘻将我放了下来。

我惊魂未定,再次打量他时,只见他一身浅黄纱袍,白玉束冠,面容俊秀,神情潇洒,正是当今大周天子唐天霄。

他正若惊若喜地盯着我,牵着我的手问道:“你还好吗?”

我在想不出这位万神之尊的皇帝是怎么避开众人跑到这裏来的,瞪着他半天才能答到:“我……很好。”

“哦!”唐天霄很不屑地望向我,“真的很好?那朕为什么听说前儿你病了,还和康候吵了架,至今还没和好?”

我有些傻眼,“你……你怎么知道?”

旋即又觉得这问题问得太笨。唐天重可以在皇宫布下只见的耳目,唐天霄也不是真正的无能之辈,又怎会不在摄政王府埋下眼线?

唐天霄却仔细地打量着我,叹道:“总以为唐天重一心喜欢着你,一定会好好带你。可我这么瞧着你比先前在宫里时还瘦了许多?这下巴都瘦尖了,脸色也太苍白……不过,似比以前长高了些,出落得也更漂亮了!”

离了皇宫,身处险地,他居然不改先前的惫懒,伸出手来摸一摸我的脸,调侃道:“瞧你一心一意要离开朕,离开皇宫,难道就认定了唐天重对你会比朕对你好?”

我慌忙躲开他伸过来的爪子,低声道:“皇上,请自重!这裏……并不是皇宫。”

唐天霄点头,“这裏并不是皇宫,你也不再是朕的昭仪。朕再不甘心,唐天重都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来证明他带回的女尸就是你。你这丫头啊……”

他抱怨地叹气,却没听出多少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恼恨来。

而我到底过意不去,垂了头认错,“皇上,之前去西华庵过的事……我骗了你。”

唐天霄并不责怪,叹道:“朕何尝没想过你在骗我?可总怕你和雅意夹在朕和唐天重之间给憋坏了,所以也只是打算让你在朕可以掌控的空间里散散心。可惜……自认为看到够严实了,还是让你们攥了空子。朕没能追回你们,却便宜了唐天重那混账东西。”

我先去这个几度被逼到死亡边缘的夏天,不由红了眼睛,靠着山石,默默地抱膝坐着。

唐天霄拍拍我的头,笑道:“这下后悔了吧?没事,朕一定想法子把你接回宫去。”

他到底还记挂着我,只怕我受苦。

我沙哑着嗓子,勉强笑道:“我……也没什么后悔的。如果再来一次,肯能还是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结果吧。皇上也不用费心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往心裏总还是点儿盼头的宁清妩了。这大概……也只是我的命了。”

唐天霄眸子一黯,很快又笑了起来,“得了,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以为唐天重是朕这样的好性而,看你掉两滴泪拿个刀子往脖子上比画比画就肯放过你呀?也是做梦!现在皇叔还在,唐天重再怎么嚣张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摄政王甍逝,到时候铁马兵戈祸起萧墙,还不知道鹿死谁手。若是朕败了,你或许真的只能认命了,若败的是他,朕……便不会再让你委屈着。”

我素来不喜过问政事,可这些事仿佛总与我纠缠不清。我苦恼问道:“皇上和唐天重,当真便已势同水火,非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了吗?”

唐天霄目光快要灼出火焰来,沉声道:“这话你得去问唐天重,他近日已加精在军中布防,试图将朕的骠骑将军、骠国将军兵力架空。如不是母后暗中警告,又向摄政王施压,只怕他早就明着将锋芒指向朕了!”

我喃喃地叹道:“这……又是何苦!何苦!”

唐天霄觉出我的不安,立刻笑了笑,一扫饭菜沉重肃杀的气氛,故作轻松说道:“其实,着说到底,还是男人的事。朕只怕你在这裏受了苦,忍耐不住,才到皇叔这裏来走走,刚才不过借了散心走到这裏,借了尿遁来和你说会儿话,劝你两句。时候不早,朕这便走了。你自己保重。”

眼见他挥了挥手,拨过山石后的蒿草便要离去,我忽然想到一事,又叫住他:“雅意她……大约也伤了心,那枚九龙玉佩……让我还你。”

唐天霄侧过脸,眉宇间有清晰的惆怅和悲哀闪过。他低声道:“那……那便算了。以后你遇到了难事要朕帮忙,你便拿了玉佩去找二门厨房内打杂的张氏传话,朕自会帮你设法。”

我顺从地应了,却又忍不住自己的揪心,追上前一步,说道:“皇上,你也要……保重。”

那张氏必是唐天霄隐在王府中的眼线。我欺骗他一回,难得他还敢信我,居然将这样的事也告诉我,也不怕我一转头便告诉了唐天重。

他对我,也算是真心实意了。

大约听我说得认真,唐天霄转过身,唇角向上弯了弯,面部的柔和顿时冲淡了眉梢眼角浓重的伤感。他很是轻浮地向我笑道:“有宁大美人的吩咐,朕还敢不保重?只是清妩丫头,雅意生气了,你可别忘了替朕打个穗子。都不给朕打,叫朕怎么用?”

不等我应下,他便穿过矮矮的灌木,在树荫间只一闪,便不见了。

我怔仲半响,无精打采地从山石后走出来时,正见九儿并几名侍女满脸惶急自竹上探望了桥上奔了出来,忽然抬眼见到我,立刻满脸欢喜叫了起来,“姑娘在这裏,在这裏呢!”

我顶了顶神,迎上去问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

九儿擦着额上的汗抱怨道:“姑娘这是去哪里了?我们刚在做活计时,从后面的窗户眼看着姑娘走过来,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到家,叫小丫头到竹桥下,说连姑娘的身影都不见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姑娘这是去哪里了?”

身畔这个位置,正是朝南朝北的窗户都看不到的死角,看来唐天霄早就算准这位置了。

我随手往山石上指了指,说道:“那边的梧桐树上刚飞过来一直翅膀很漂亮的鸟儿,我瞧着稀奇,就走过去看了看。谁知走得近了,把它惊走了。”

几名侍女顿时松了口气。

九儿笑到:“啊,我就想着我们莲榭里太安静了,池里的鱼儿虽多,又不会说话,不如叫无双姐姐弄些八哥鹦鹉过来玩着,还热闹些。”

我趁势转开话题,“无双呢?刚才说侯爷派了人在二门外等着,找她有事恩,这还没回来?”

九儿答道:“没那么快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应了,随她们回到莲池不就,无双便也回来了,却是一脸的疑惑。

“这可真奇了,原来不是侯爷叫我,是有人托侯爷的亲随送了两匹江南绣品过来,说是乡亲的一点儿小意思。我十岁便被卖到了王府,家里的人早就死绝了,哪里冒出来的乡亲?可惜问呐亲随,竟说不知道,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一笔糊涂账。”

我明知必是唐天霄的调虎离山之计,也便含糊支应过去。倒是九儿她们年轻活泼,见那绣品异常精致,便去猜测是不是无双的某个爱慕者送的,从张三编排到李四,居然闹了一上午。

晚间照常用膳,眼看着无双摆好唐天重的碗筷,我也懒得理会,自顾拿起筷子吃饭时,只听哒哒的厚底木 踏在地板上,由远及近一声声传来。

“侯爷!”

无双惊喜地唤一声,已将唐天重迎了进来。

唐天重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幽暗的黑眸淡淡地在屋内一扫,变坐下身低头吃饭。

他好像根本没再注意我,更没看我一眼。

我也不说话,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依旧坐下来吃饭。

无双便微笑着走来问我:“姑娘,要不要叫厨房添一道中午的山菇烫来?姑娘不是说味道不错吗?侯爷应该也爱喝。”

我迟疑了下,答道:“原来侯爷也爱喝那个,我却不知道。那你让人添去吧!”

无双应了,笑得有点儿僵。

唐天重已啪的一声掷下了碗筷,阴沉着脸望向我。

屋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九儿等已大气不敢吃,而我口中的饭菜早已味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夹着饭菜往口中塞着。

他终于什么也没做,甚至什么也没说,又垂下头去,取回碗筷继续吃着。

我暗自猜度,他对我的态度很是不满,虽不致拿我怎样,多半也会一怒而去。

事实上,他晚膳后的确便起身离去,从头到尾居然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我百无聊赖,心中却莫名地堵得难受,甚至比那晚病着时堵得更厉害。

拿了竹笛,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闪着幽光的湖面,吹着一曲《水调歌头》,只盼着曲调中的冰澈乘警宁谧如水能尽快驱去心头的块垒。

一曲未终,便听到九儿在一旁悠悠赞叹,“好一首《卜算子》啊!”

我怔了怔,忙留心自己音调,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卜算子》上了。忽而便忆起当年莲池畔和唐天重的初遇,更觉难过,再分不出这种相遇直至如今的相守,到底是缘,还是孽。

闷闷地搁下,我正准备去休息时,忽见无双,慢慢走向我,一双聪慧机警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

我忙问道:“无双,怎么了?”

她已上前两步,普通一声便跪在我面前,哽咽道:“姑娘,如果侯爷有不周不到不够体恤姑娘的地方,无双哎这裏代他给你赔礼。他满心裏只要哄姑娘欢喜,只是从来不肯说出来。姑娘……我求你,别再和侯爷怄气了!”

“怄……怄气?”

我没想过在无双她们心裏,就是这么界定我和他们主人的矛盾。

我在和唐天重怄气吗?

九儿跑到前面窗户向外探了一探,已吐着舌头说道:“姑娘,侯爷就在外面竹桥上坐着,一直没走呢!他……他在听姑娘吹笛子吗?”

无双试着泪道:“旁人或许比清楚,我跟了侯爷八年,怎么不清楚他的心事?他是气姑娘待他冷清,狠了心好些日子都不来探望。今日终于抹开面子过来了,姑娘还对他冷冷淡淡的,他性子傲,受不了,又不忍心为难顾念,又舍不得离去,所以只有在桥边坐着喝闷酒。”

我听得呆住了。

难道真的是我冷清了?

而他……其实待我从来就不薄。我本不过是他掳来的女子,如果他真的只是贪我美色,不是真心疼惜,从落到他手中的第一天起,就不可能这般处处经心,连侍奉的小丫头也只看着我的脸色行事,唯恐我有半分过得不自在。

只是他一向为人淡漠霸道,总让我下意识地敬而远之,不想去靠近他,更不想去了解他的伤痛或悲哀,也不想细想他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可我到底不是不懂得情为何物的小姑娘了。

世上最深切的痛楚,便是为情所困,为情所伤。那是埋在血肉里的钢针,时时刺痛,刻刻钻心。

为了掩埋在心底的那段感情,我曾经行尸走肉般在楚宫度过三年,终究在庄碧岚到来之际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冲出,九死不悔。

那么,唐天重呢?

无双已扯住我衣襟,哑着嗓子泪落潸潸,“姑娘,你就去看看侯爷吧!便是心裏不开心,静静地坐着陪着他就行。只是被让他喝酒了,这样满肚子憋着气喝酒,很伤人啊!跟侯爷这么多年……我就二米瞧见他这么失态过!”

我垂下眼,低声道:“其实……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是依从的。我何尝敢违拗他什么事了?”

无双道:“姑娘,他要的,不是姑娘的驯从,而是姑娘的真心相待啊!”

我的真心相待……

头闷闷地疼,连胸口也隐隐地作痛着。

原来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冷清,只是曾经的痴情,已经被杀戮和鲜血蹂躏得只剩悲伤和绝望,便不敢再去考虑我有没有情,有没有心了。

表面的温柔和驯从,可以填满一个人的眼,却不能填满一个人的心。

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天气并不好,有碎雨点点。半萎的莲叶耸拉着,只有几处的莲蓬还直直地立在水中。

莲子已成荷叶老,一番夜雨洗清秋。

打开坚硬的莲蓬,便是漆黑的莲子。

是上等的美食,却有着最苦的心。

唐天重坐在报厦的竹桥边上,扶着栏杆持了酒壶在喝着,垂落的双脚快要接触着水面。

一身黑衣如墨,未曾束冠的头发亦是漆黑如墨,被细雨打湿了,柔顺地散落脑后,那刀削般轮廓分明的面庞显得很苍白。

即便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的落拓男子,即便他这般郁郁地在雨夜里借酒消愁,依旧一身威凛冷煞之气,令人望而却步。

犹豫片刻,我走到他身畔,也做到桥上,扶着栏杆眺望满池败荷。

他开始不理睬,只顾喝了两口,才抬头望着夜空,冷淡说道,“你出来做什么?正下着雨,回去。”

即便是为我好,他说话还是不肯给人留言后任何商议的余地。

我沉默,静静地倾听着雨点落在水面和荷叶上的声音。

脚下半卷曲的荷叶,蓄了满满的水,被报厦中悬着的四级山水绢纱宫灯散出的浅浅光芒映得像水银一般清亮,幽幽地在池子里摇晃着,忽而风刮得紧些,那荷叶斜了一斜,哗啦一声,便将不知道蓄了多久的水滴倾下了池子。

而荷茎似也再经不住这样的风雨和摧残,轻微的一声,已经从中折断。

满池的荷花,终于连残叶都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禁不住地叹息,长长的素蓝披帛被夜风吹到了水面,猎猎地飞舞在残荷之上。

唐天重一抬手,将那披帛握住,往我肩上拉了拉,终于正眼看我,却是低声呵斥:“还不回去?”

我无奈地望向他,“别喝了。真要喝,回屋里去,我陪侯爷喝两盏。”

唐天重眸光一闪,嗮然后道:“你似乎不会喝酒。”

当日在怡清宫,我曾推搪不会喝酒,唐天霄有意当着他的面捉弄我,拿酒将我惯得呛着了。他竟然还是记得的。

我说道:“我会喝。”

一把抢过他的酒壶,我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仰脖灌了一大口,品评道:“上品的绍城女儿红,不比地方进贡的御酒差。但年份不怎么样,不会超过三年,入口甘醇,回味不足。”

将酒壶递还给他,我笑了笑,“武将家的女儿,怎能不会喝酒?”

他接过,盯着我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我再问他:“进屋去吗?”

他嘴角歪了歪,也不知算不算是笑容,但声调却很是不屑,“我在你心裏,从来就是个十恶不赦强人所难的坏人,我喝不喝酒,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便不再说话,提了裙摆从竹桥上立起身,往报厦内行去。

他却似恼羞起来,眼见我跨出一步,一把拖住我的手,只一拽,便又将我拽倒在竹桥上。

“侯爷!”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的大掌轻而易举地按在桥面上,徒自挣着手脚,再也动弹不得,木板和竹片摇晃时的嘎吱嘎吱声中,只听他恼怒问道:“我强你所难不假。本侯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不肯轻言放弃。可你便这么听信旁人挑拨的话吗?唐天霄说是我向他下毒,我便认定我是恶毒小人?唐天霄说我图谋不轨,你便认定我是蛇蝎心肠?连他想借你来羞辱我,你也乖乖地配合?却不知今天他悄悄见你,又给我安了什么百事莫赎的罪名?桩桩件件,我都听了,信了?”

我心中暗惊。怎么连白天我们私会的事他也知道了?或者,只是有些疑心,故意来套我的话?

唐天重见我疑惑,又道:“唐天霄跑到我这裏,能突然失踪好一会儿已经够奇了,还有我们这个万事不理的宁大小姐同一时间突然跑去看什么鸟儿,若说你们两个没见着,我却是不信的。”

他们如此了解彼此的动静,我也不打算抵赖,仰面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轻声道:“是,他不放心,来看看我。”

“仅此而且?”

“我听到的,仅此而且。可侯爷必定不信的。”

唐天重却放开了我,说道:“我信。”

我愕然坐起身,却听他叹道:“如我不肯信你,你又怎肯信我?我便信你一回。至少,我回来时,你还在。”

我呆了呆,敢情他今天匆匆回来,是怕我和唐天霄有所约定,就像当日从皇宫逃出一般,这回会从他的摄政王府逃开。

“我还能到哪里去?”我苦笑着抱膝叹息,“侯爷,你且告诉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你可去的地方多了,别说唐天霄不肯死心,就是庄碧岚……”

他忽然噤声,取了酒壶继续喝着。

我便代他说下去,“其实庄碧岚也不曾死心,对不对?他和南雅意之间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不过是为了逃开侯爷的掌握,而奉命在我跟前演的一场好戏,对不对?明知我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去,还关了门在房中卿卿我我,本就不和情理。”

唐天重停下手,盯向我,“你在找理由为庄碧岚的变性开脱吧?我本就是你心目中的坏人,再往坏里想,也没什么要紧。”

有两滴打在眼睫,眼前便有些模糊。我酸涩地笑了起来,“侯爷可记得,庄碧岚临走时说了什么?”

唐天重目光一转,“他说,南雅意做的莲子羹很好喝,莲子剥得很干净。”

我吞咽着喉间涌起的气团,笑道:“可庄碧岚从不吃甜食,更不吃莲子羹。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汤,便是盛了给他,他也必定把莲子夹出来给我吃。”

我眯起眼,那样深沉的夜色,却隐隐听到年少时彼此轻快的欢笑。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艳。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那样美好的时光,风和日丽。

唐天重的神情渐渐难看。他尴尬地转过脸,说道:“哦,那倒是我不知道的。”

我又告诉他,“剥得干干净净的,是连心。煮汤的莲子,是没有心的。”

唐天重悟了过来,苦笑道:“原来……原来那时你便知道了是我的计谋。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反问:“我为何要拆穿侯爷?我已是侯爷的人,明知侯爷的用心,何苦去招侯爷不痛苦?我再不可能是碧岚的妻子,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拦他们在一起?如果碧岚能接受雅意,也算男才女貌,必定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

唐天重瞪着我道:“所以,你认为他们可以幸福?你却不可以?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认定跟着我会受一辈子苦楚?”

我叹道:“我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女子。而侯爷……侯爷的心太大,太深,并不是我所能了解的。”

“是吗?可我不觉得。”他凝视着我,“我心裏从来只装过一个人。从那个晚上,我瞧着她一个人在月下哭,我便再也放不下了。”

那样黯淡的灯光下,他的眸子居然亮得如玻璃一般,映照出我被细雨打湿的脸,以及湿润无措的眼睛。

如果唐天霄向我说同样的话,也许我会一笑置之,可他是唐天重,宁愿用刀兵和鲜血说话也吝于言辞的唐天重。

“清妩!”

他忽然无奈地换着,随即将酒壶扔入池中,便张开双臂将我拥住。

“好……我承认我不好好人,我从来就是坏人。我用铁骑和刀剑分开了你和你的心上人,我用很不光明的手段枪占了你,我用可能很愚蠢的计谋离间你们……所有的不是,我都认了。可你也不该把这些事全憋在肚子里。我宁愿你不高兴时指责我斥骂我,至少还见到你是把我当成可以说话的家人或朋友。我从没想过我会把你逼出病来。我……很灰心。分开这些日子,我其实很想把你完全丢到脑后,哪怕……哪怕就当做我从来没有找到你,也比现在这样好。可我偏偏还放不下……一听到唐天霄暗中见你,我立刻回来了,生怕一不小心,再也见不着你。清妩……”

他突然便吻上来,被夜雨侵得冰凉的唇,唇内炙热的舌,那样不顾一切地卷入,以摧枯拉朽之势蛮横地扫荡火来。

我的身体仿佛软了,喉间发出止不住的呜咽,滚热的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其实我也宁愿他那样冷淡着,用满身的威煞逼人让我继续固守着心中的那份执念,平静安然地度过我余下的岁月。那么,无论他的未来如何,唐天霄的未来如何,我总不至于再次经历那些大起大落的生离死别,无大喜大悲,亦无大愁大恨,便算是我余生的幸事了。

可他偏偏舍下所有的尊严和冷峻,这般悲凉地承认他所有的不是,所有的爱惜,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患得患失。

“清妩……”

他呢喃地换着,一边试着我的泪水,一边将我拥得更紧,双眼有些迷离。

他一定是醉了。可这一次,我相信他醉后的语无伦次,才是心底最真切的想法。

默默揽住他的脖颈,我小心地回应着他的拥吻。

他却似被烫着了一般,含糊发出低低的呻|吟,忽然拦腰将我抱起,走向屋内。

屋中的灯盏很明亮,骤然照过来,让我不适应地闭上眼。

耳边恍惚传来九儿清脆的话语,“姑娘得先换衣……”

下面的话头不知是被谁用手掩去了,接着是侍女们蹑手蹑脚退开的脚步声,连门也被轻轻掩上了。

雨点不大,但在外面这么久,衣衫的确湿透了,肌肤凉凉的。

唐天重的黑眼睛被浅碧的纱帐映得如春|水般柔和连解开我衣裙的动作也轻巧得不像久经沙场的武将的手。

但他的身躯依旧是武将的魁伟健壮,炙热的肌肤烫的我微微的哆嗦。

他便轻笑,珍爱地在我肌肤上摩挲着,轻缓有致地揉捏着,看我涨红着脸,不安地在他的身下躁动着,才缓缓倾下身来。

“清妩……”他恍若叹息。

“侯……侯爷……”我低低地喘息。

“叫我天重。”

“……”

“那日你被我逼的急了,就曾唤我天重。”

“侯爷……”

“……”

回应的是很不甘心的剧烈动作,而我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